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二人听不清主仆二人的对话。声音未持续多久,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宫殿的灯灭了。 灯光在一刹那间消失,只余清冷的月光打在她背后,透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 伴随“吱呀”的声响,李执已经站在了影子里,恰好能瞧见她落寞的神色,似乎眼里的期望跟着灯一起灭了。他有些不忍心,道:“陛下说时间不早,请郡主您回去歇息,无论是什么事都等明日下朝再说。明日您站在宣政殿外候着就好,不会有人组织的。” 柳双娥睫毛轻颤,说:“好。” - 纪平乐到半夜才安寝,是以柳双娥一大早出门时,她还在熟睡中。 顾不得形容憔悴,她很早便顶着帷帽拦在许一觉府门前。 许一觉料及终有一日她会上门,只是说:“我曾旁敲侧击劝导过,陛下也未有分毫动容。” 她点头,看着他上了马车。 许一觉是亲皇党的人,他能劝说已经做得很好了,再说下去便会让陛下疑心。 太子党群臣早朝劝谏无果,许一觉劝说也没有功效,那她还能再求谁呢?爹爹远在月牙,就算得到消息现在赶来也要好几日,秦叔叔这几年正被陛下猜忌,连秦眠都不敢放在身边。 她站在冷清的街道上,说:“入宫吧。” 今日早朝散得很早,不少臣子她都见过,大多上前远远地问个好。她眼下乌青一片的模样,看起来并不是叙话的好时机。 纪蒙尘大抵也是没睡好,脸颊有些浮肿,弯腰问:“吃过早膳了吗?” “回陛下,未曾。” “那就等用过早膳再说。”他带着柳双娥往甘露殿的方向走。 御膳房做工精致,她以前在凤仪宫时便能知一二,常常有可口的饭菜赏下来,姐姐大多时候都没胃口,几乎都进了她与几个侍女的肚子。早膳她只草草吃过几口,便跪下来求纪蒙尘。 “北疆有难,大军压境,还请陛下增兵。臣女昨夜贸然前来,还望陛下恕罪。” 他笑了一声,搁下手里的银筷:“如何不能守,北疆十万大军,还敌不过朝邬五万吗?你大可不必担心,粮草供应充足,他们不会饿死。” “可五万精锐部队,玉石俱焚,实属下策。十万壮丁丧于战场,对民心不利。” “民心?”他眯着眼,却透着一股威严的气势,“不是有你们世族在守吗?有柳家在,朕很放心。户部那边统计的人口,数据一年比一年好。国力强盛,朕并不觉得十万是多大的数字。” 十万。 陆定边说,报效家国是他们的职责,不必夸奖。然而多年的风霜就换来这一句,不觉得十万是多大的数字。 她在橘白的搀扶下站起来,几乎是灰溜溜地出了宫门。 回到柳府,竟空无一人。 纪平乐醒来时陛下已下了早朝,有太子党到府里谈及柳双娥入宫的事,她即刻便拾掇了着装入宫。 柳双娥坐在窗前,陷入无尽的虚无,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午饭味同嚼蜡,她没有等来纪平乐,想来陛下是留了嫂嫂在宫中吃饭。今日没有日头,直到听到脚步声,她才抬头。 初雪。 她恍然就想起邵清浅产女的那一日,也下着雪。听说第二日她被人发现时,殿内的血都干了,但她手中还是紧紧抓着那把匕首不敢放手。 骇人得很。 这形容她以前也听过,是用在她的很早就去世的娘亲的身上。 娘亲的死,也骇人得很。 难道姐姐的死,就不骇人吗。 姐姐。 她眼神一动。或许姐姐可以救她。 纪平乐已经到了自己跟前,昔时把她沾了雪的披风换下,又递了汤婆子到她手中。 二人没有说话,对视时,她只能瞧见纪平乐眼中的无望。 柳双娥从书架中取出姐姐的画像,挂在屏风上。 她移步坐至梳妆台前,说:“橘白,为我梳妆,与画像上的人越像越好。” 大雪。 陛下送给她的玉块被牢牢抓在手里,这些年过去,她身形与柳春山都是如此地像,以至于李执见到她时,下意识以为柳春山活过来了。当年邵家事变那日她也有意为之,只是年龄不够,容貌未长开,还有着少女的痕迹。 一起长大的姐妹俩总是神似,加上这张脸,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执一面觉得北疆有救了,柳蔚然有救了,一面心中又涌上一层淡淡的惋惜。 陛下的愿望达成了。 柳双娥将那块被自己抓得温热的玉块交到他的手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纪蒙尘握住玉块,却也握住了她纤细的指尖,笑道:“等你哥哥凯旋,朕就会传旨。” 她嘴角向上勾起,可眼里似乎在哭,伏身说:“臣妾谢主隆恩。” 甘露殿外橘白提着伞只候了片刻,忙上前问:“成了吗?” 她与纪云宴约定既成的那日,松雪也这样问过。 那时她很高兴地答道:“成了。” 这一次她流下眼泪,握住橘白的手腕,说:“成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很沉,梦到了许多,梦到小时候一家人在夏日乘凉的光景,梦到自己不逃学被姐姐抓回来的情景,梦到那一夜纪云宴亲吻了自己的耳垂。 雪落无痕,她被马蹄声吵醒,橘白给她点灯,解释道:“由许大人为主帅,人已经出城了。” 她点头,橘白又说:“陛下指了太子殿下,一并跟去。”
第53章 杨柳 她没睡醒,想起归京的这些日子,还没见过纪云宴。战场上刀剑无眼,等他回来的时候京中又不知会落多少场雪。她踉踉跄跄地想从床上爬起来,牵起后院的马驹一路骑至城门外,去送他一程。可摸到贴身的郡主腰牌时,她才想起她已经不是蓬莱郡主,他们永无可能。 她点了灯,叹气道:“到了放手的时候,等他回来,我会跟他讲清楚。” 这场大战持续了足足三月。前线捷报频传,柳安闲听闻此事也在赶回陵安的路上。她将事情经过完完整整叙述一遍后,他也只是皱眉,一言不发。 即将入宫的事并未传出,几人都默契地守住这个秘密。不过李执常来府上,总带着诸多宝物,许多京中年轻女子时兴的玩意儿。到底是陛下所赐,她与纪平乐百般不愿,也只得道谢。 凯旋时已经过了新年,远远地便能听见百姓的欢呼声。 “早就听说这几日便会归京,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橘白拉着她出门,一家人站在府门外,在百姓的欢呼声中远眺。 军首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了,柳蔚然应当就在为首人群之中。可行军队伍一点点靠近,她却觉得心慌。 许一觉、纪云宴、陆定边……可就是看不见哥哥的身影。 纪云宴在人群中一眼便找到了她,在战场上的几个月受了不少伤,他也算是立下战功的人,但柳双娥此刻并没有心情与他叙旧。她看着他翻身下马,忙提着裙摆跑去问:“你看见我哥哥了吗?是不是哥哥受了重伤,现在还不能骑马?” 他正欲回答,却被陆定边拦住。 他是柳蔚然手下的人,有些话由他来说更为合适。 “还请蓬莱郡主节哀。” 她不可置信,抓住他的手:“不是已经调兵过去了吗,一直都是……捷报。” 陆定边答:“主帅带着我们赶到时,营中一片狼藉。柳将军他,是个英雄。十万大军守住了北疆,他们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好,”她似乎很轻易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抓住陆定边手臂的手缓缓松开,“那我哥哥的尸身呢?没有他的全尸,我不会认。” 几名士兵推着板车上前,人形覆在稻草上,又用战旗遮掩住人形。陆定边解释道:“天寒地冻,将军的身体保存得很好。” 他想让士兵送进去,入土为安的事情都是柳家的事情,他管不了。但柳双娥却并不害怕,反而先一步上前,冷静的眼眸仿佛从未知晓生死之痛的孩童,她揭开了战旗。 柳蔚然的脸颊很干净,有人专门为他擦洗过。 他躺在那里,给人一种熟悉的陌生感。 纪平乐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睡得这么沉的丈夫,以往夜间她起身,柳蔚然总能第一个知晓,第二日甚至能准确地说出她前夜翻了几个身。 他的脸颊也从未如此之白,透着惨色。脸上的伤口未愈合,然而血已经流干。 她大着肚子,陆定边怕她神情恍惚一时晕过去,然而她连眼泪也没有流。纪平乐还是从前冷淡的模样,抬手让他们把丈夫搬进去。 柳蔚然在北疆时说,回家之后要喝埋在院子里的那几坛酒。 下酒菜她早就备好了,酒烈,她担心哥哥喝多了伤及脾胃,于是醒酒汤也一直由嫂嫂那边温着。 橘白备碗,昔时从厨房里取来温热的醒酒汤。柳蔚然还睡在板车上,纪平乐让士兵们停在院子里的石桌边。 下过许多场雪,柳双娥数不清了,雪融化成水,泥土松松软软,她与柳安闲挖土也轻快了许多。即便如此也还是费了一番力气,二人将沾染了泥土的衣物换下,一家人才围着桌凳团团坐下。 纪平乐喝不了酒,只得以清水代饮。柳安闲给每人都倒了一杯,到橘白与昔时手边,特地少倒了半杯。他在月牙城养老,将整个人都养得和善了许多,看着布满皱纹的脸庞,根本想不到他会是柳氏一族的掌门人。 他笑着解释道:“你们俩不大喝酒,若是喝醉了可要睡上一日的。” 柳双娥先喝了一杯:“敬哥哥凯旋。” 她再次给自己满上:“第二杯,敬哥哥离家多年,终于归家。” 两杯下肚,她喝得有些坐不住了。勉强抓住橘白的手臂,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最后一杯,敬哥哥是个英雄。” 她敬了三杯,可对面一点反应也没有。柳双娥有些气了,扶着石桌站起来,凑到板车边上,哈出来的气还带了酒味。 她问:“哥哥,你怎么不喝呀?” 雾气弥漫上来,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能端着酒杯,无力地捶打着僵硬的身体。 “你不是说,你要喝院子里埋的酒吗?现在我挖出来了,你怎么不喝?哥哥你醒一醒,不要装睡了,我现在想吃李大娘做的煎饼,赶紧起床骑马替我买去。” 她又软绵绵地踢了两脚板车,最终还是被橘白带回石凳上。 不知是伤心还是喝醉了酒撒泼打滚,柳双娥又扯着爹爹的袖子说:“爹爹你快骂哥哥,你骂了他就会起来给我去买……” 话语断在了一半,她已经说不下去,一张脸依靠在柳安闲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他想开口说话,可声音如此哽咽,到头来只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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