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昨日纪云宴的话提醒,他不得不掂量起这天下的分量来。 他手边还是昨夜柳双娥擦眼泪用的金线绣的牡丹花帕子,轻轻靠在竖着的软枕,低声吩咐将来的事:“朕养病这些时日,前朝大小事务皆交由尚书省打点。倘若尚书之间意见相左,以治平侯为尊。官吏人员变动,亦书往治平侯府。” 众人应下。 却还是有人出声:“太子殿下已行冠礼,陛下不惑之年身强力壮,可不得不惦记着国本。殿下在国子监学习,却未曾拘泥于书本,微臣以为可趁此机会,令太子殿下监国,保得大祉长久太平。” 气氛陡然冷下来,纪蒙尘眯了眼朝身后的软枕又靠了些,眼神却扫过坐在床沿的柳双娥。 她会意,声音没有感情:“结党营私,以下犯上,太子心怀不轨,目无尊上,昨夜已送回东宫软禁。不日将驱逐出东宫,另择别院。” 臣子咽了口水还想再替纪云宴求情,却被她无情打断:“陛下犯病亦与纪云宴有关。有伤龙体,不顾父子恩情,陛下能留他的性命已是格外开恩。休要再替废太子,否则一并牵连。” 身后的人又坐起来,从后面握住她的手,声音略有些沙哑:“皇后心急,话说得有些重了,莫要放在心上。逆子欺君罔上,朕早有废除之心,堪堪留到今日。” 他冷漠地扫过众人,轻微咳嗽一声,继续交代:“后宫以皇后为尊,任何人不得僭越。又到了冬天,公主身体羸弱,张贵妃要多注意着些。除夕夜宴之事,朕身子不好,怕是不能大肆操办,待腊月再看。” “都散了,回去做自己的事吧。” 官员鱼贯而出,谭昭仪寻了寂静处与家人说话,张贵妃将纪蒙尘的吩咐晓谕六宫。李执端了温好的药进来,她只好带着公主在外殿坐着。 内殿的龙涎香浓,到了外头总算淡去。昭溪的发间插了朵浅色的绢花,仰头问:“什么时候到春天呀?” “早着呢,要等雪化了,凤仪宫的荼蘼花都长出来,春天就来了。百花齐放,哪里都是花香,你喜欢也正常。不过春天易害病,你父皇的病也不知何时才能有起色。” “哥哥被软禁,就是出不来的意思吗?我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了。” “你哥哥犯了错,父皇罚他也是应当的。” 公主点头,有些委屈:“我知道,为人要明辨是非。可是哥哥答应了我,要带我去蓬莱山打雪仗的。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了。马上就是哥哥生日,我可以见到他吗?” “这要过问你父皇。” “那等父皇身体好起来我就求他让我见一见哥哥!” “好,”她含着笑,一边拉着公主的手朝殿外走去,“你父皇什么都依着你。” - 教坊司来了位贵客,昔日喧嚣在今日皆归为寂静。 官员给她上茶,谄媚道:“贵人是买去歌舞宴会,还是唱曲?咱们这都有。只是污秽之地,贵人不必亲临,与微臣说一声,送上府邸供您挑选便好。” 帷帽本就遮了不少光,到了楼内更是昏暗。纪平乐理所当然去了上座,不急不缓地卸下头顶的重物,方才回他:“不过是府邸的日子无趣得很,挑些人服侍着。” 官员见状一惊,低声道:“殿下,可不能摘了帷帽啊,这外头的人都看着……” “有何不可。” 皇室踏足贱地传出去不好,她只是冷冷扫过去一眼,官员便不再出声。 纪平乐打量过楼内一圈,直截了当开口:“本宫要找人,那人必定还在教坊司中。是去年这时候被送进来的,唤作胡清茄,年岁大概是十五六。” “这……”他的眼珠藏在低头的阴影中转动,似乎从无数人名中竭力翻找,终于抬头回答,可言语并不那么如人心意,“是有这一号人,不过她是罪臣之女,又不通曲乐,恐怕不能服侍得殿下尽兴。” “本宫说要她就是要,不容拒绝。” 官员只好带着她朝胡清茄所居之处走。 教坊司内除却官员皆为贱籍,为皇家歌舞卖笑之所,上上下下更是惯见风使舵。礼部员外郎午门斩首,男丁发配边关,女眷悉数送往教坊司。 胡家女眷拥挤在一处寒冷的小屋,杂乱无章地摆放着衣裳用品,却空落落的不见人的踪迹。 “此刻她应当在洒扫,微臣这就将她寻来,还请殿下稍等片刻。” 官员带着人呼来喝去越走越远,纪平乐跨过门槛,在屋内打量一番,终于在角落里发现偷摸着翻书页的胡清茄。 她蹲在窗户下,借着不可多得的光线,眯着眼皱眉翻手中不知名的书页,丝毫未察觉有人进来。直到眼神的光一明一暗,她才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纪平乐。 胡清茄猛的站起,下意识将手中的书卷藏于身后,涨红了脸:“我、我马上就去干活!” 这是胡家最小的女儿,算是纪云宴的表妹。 胡家在陵安城算不上大族,许多宴会能参加,却并非中心。胡清茄又不爱热闹,常常推了宴会窝在家中读书,是以纪平乐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小姑娘长久居于教坊司,未作精细打扮,干的又是粗活,头发略有些凌乱,可模样仍旧不错。 纪平乐先开了口:“你知道我是谁吗?” 胡清茄不语,只是摇头。 “我是长公主,你表哥的姑姑。” “表哥”二字溜进耳朵,她一怔,忙问:“我听坊中人都在穿,我表哥被废了,可是真事?” “昨夜被废,今晨昭告天下。” 胡清茄“啊”了一声,耷拉着脑袋沿墙根缓缓坐了下来。 纪平乐朝她身边靠几步,蹲下来与她平视,余光扫到她手中书卷的名字,缓缓道:“陛下重病在床,我也终于有机会把你们接出来。” 少女的眼睛亮了一下,纪平乐斟酌片刻,接着说:“你姑姑胡婕妤也还活着,可惜甚至不大清醒,还须医治些时日。我可保你的亲人们衣食无忧,不用再过任人凌辱的日子。不过我知道,你的志向并不在此。” 胡清茄默默捏紧了手中那本《尚书》。 “替我做一件事,我送你进宫在皇后身侧侍奉,再择了个好时机去六尚局。凡事都要一点点来,有人肯赏识你的才华,自然会用你,还不怕进不了朝堂吗?” 纪平乐声音平静,但于她而言,却是一个很难拒绝的诱惑。 贱籍是无法做官的。 她的梦想在家族府邸被查抄,自己被送进教坊司没入贱籍的那一刻被狠狠摔碎。 而这一日,有位高权重者站在自己面前,说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胡清茄双睫颤动,坚定点头:“长公主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学一个人,纪云宴的生母。” …… 事情谈妥,纪平乐先行离去。 马车仍然停在门前,未曾动过。她却立在那里,将要上车前意味深长地回望了一眼阁楼。 侍女说:“奴婢会留心着教坊司的人。” “找个肯替本宫做事的,现在这位留不得。”
第114章 花丛 纪平乐带着胡清茄到凤仪宫的那一日,已是十一月。 邵三早就走了,不久前他的侄子送来陵安城为质。柳双娥一边顾念着前朝,一边处理后宫事务。 纪平乐到时,她方才上妆,可难掩眼下的乌青。 殿里没有外人,胡清茄已换上了新衣,一双清澈的眼睛直直望着柳双娥。她很适时宜地上前,不等柳双娥开口便请安:“罪臣之女胡清茄见过皇后娘娘。” 柳双娥搁下手里的铜镜,转身打量着她的面容,不知满意与否。 纪平乐有些惋惜:“可惜她的眉眼并不像秋水,只是短时间之内,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像的人了。” “双眉可用刀剃了,眼睛可用斜红与凤梢涂了,并非不可解,”柳双娥招手让她起来,低头细细问,“你今年多大?” “刚过十五没两个月。” “你站起来,让我瞧一瞧。” 胡清茄身量纤细,即便生长在北方,却还是一副南方人的相貌。柳双娥未曾见过胡秋水,只能将目光投向一旁的纪平乐。 纪平乐点头:“她的身形与秋水很像,你无须担心。” 柳双娥这才宽了心,招她坐下:“你志向远大,想在朝堂之上立足。本宫这有一件棘手的事,需要有胆识的人来办,思来想去只有你最合适,你可愿意替本宫来做?” “臣女既已跟随长公主进宫,便不会食言。只是您与长公主都未曾提及到底是何事,臣女也不知该如何着手。” 此事与她那个表姑有关,表姑与陛下的关系她不是不知道。况且胡家落败,无人敢主动向陛下提及此事。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扮作胡秋水的模样,是要做些什么。 “到时自然会知晓。在凤仪宫的这些时日,你也无须做些累活,跟在本宫身边就行,橘白会教你许多的。” 胡清茄本以为入宫要做一阵子的打杂宫女,再择日而入六尚局等候机会,闻言怔住,下意识开口拒绝,可柳双娥下半句说的,压根无法让自己拒绝。 “——本宫常日与诸多臣子来往,来日想要立足朝堂,少不了与他们共事。且高位的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人精,你能学到不少东西。” “臣女多谢娘娘厚爱!” 她想要跪,见柳双娥摆手才作罢。 凤仪宫的熏香淡淡的,沁人心脾,皇后娘娘与长公主都没架子,待她友善,方才的紧张慢慢消散。再配上手边的热茶,胡清茄觉得整个人都要陷在这张暖和软弹的坐垫里,困意初萌,便有宫人传话。 胡清茄望她一眼,不知该如何是好。 “恰好温进来了,你就在一旁听着。” 温进忙得团团转。寻常日子要给公主讲学,如今临近年关,奉仙殿的祭祀之事又多起来。陛下虽说了不许去探望纪云宴,可他总要借了自己的人脉多加照拂。如今外人都以为纪云宴大势已去,有几个起了坏心思的将他毒死便不好办。 是以他也同样形容憔悴,手中呈过画卷给上位请安:“听闻娘娘近来被噩梦侵扰,不知昨夜可还安枕?” “安不安枕都要处理琐事,只是常觉凤仪宫中有鬼魂幽幽,本宫心中疑惑许久,不得已请大人抽空前来。” 画卷被橘白接过,温进说一句“冒昧了”,便带着人在凤仪宫中四下行走。他身侧跟着的宫人不多,只是似乎有所探寻,又有皇后紧随其后,便不能不吸引宫人的注意。 花园落满了雪,几个宫人埋头打扫。温进却在荼靡花丛中倏然停下,神色晦暗不明。 冬天的凤仪宫后花园未有颜色,绿叶被冰雪覆盖。人不多,声音在这片空旷中也就能传很远。 他指着那片没有花盛开的荼靡花丛,头顶簪的绢花与白雪融为一体,说:“在这里。”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2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