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长舒了一口气,目光仍凝住茶盏,大约在回忆,二十多年前的尘封在大兴宫中的往事。 夏天子延介二十二年的盛夏时节,大兴宫瀛海开满艳丽红莲。 时为公子的庄王姬衡与黎河谢家一向走得颇近。 谢家的女儿谢九霄觅了个夫婿,叫做陈序,虽是寒门士子,但并不妨碍谢家小姐对才华横溢的陈序一见钟情,受此影响,姬衡为陈序在朝中谋了个实职。 陈序为了将来能闯出一番事业,与妻子离别,只身赴京,做了名时常随侍君王的官,时时觐见天颜,实比许多虚职有用,陈序便也由此青云直上。 男人的错误如果不是犯在站队上,就是犯在女人上,陈序这人却很不错,两样都犯了。 受姬衡提携,却逐渐离心不再受控,反而意欲自立门楼,惹了公子衡的不悦,却还叫他抓住了把柄——与公子寻的乳母韩氏私通。 事情至此,一切已经清晰起来。 姬衡以此为把柄要挟陈序,若敢背叛,则揭发此事给他的发妻谢九霄知道。 后来的结果已不必多言,陈序以为自己所遇为真爱,不惜放弃了锦绣前程与黎河的发妻;韩氏大抵也是这样想,不多时发觉自己怀孕。 姬衡不单威胁陈序,还借陈序威胁了韩氏,逼迫韩氏行了偷龙转凤一事,将年幼的公子寻与自己妻子薄氏所诞长子交换。 后来,事情败露,已官至右相的陈序向天下扬言定要娶韩氏为妻。只因陈序答应继续为公子衡所用,谢九霄则成下堂之妇,公子衡手段之下谢家无人敢替谢家姑娘公道正言,谢家五房分崩离析,全部分家。 从此黎河市井繁华处那座寓征百年好合的高楼,更名九霄楼。 一夕遽变,惠王薨,公子衡继位,首要之事则是灭口——陈序为护韩氏而死,韩氏与幼子亦被迫离分。 这是韩氏的前半生,也是大兴宫中一些或为人知、或为人所不知的往事。 韩氏说完,神色有些怀惘,说:“世人大多都要骂他。若我是谢夫人,我一定也要痛骂他。可我不是谢夫人,我最没有立场骂他,是我害了他的后半生,否则,他早该封妻荫子,死后配享王陵,而不是死在乱箭之下,抛尸乱葬岗上。” —— 与此同时,前线战局已经地覆天翻。 国中无君,绛都虚盈实空,薄家认为时机已到,以“清君侧”为旗帜,率领大军攻往绛都。 但也是这时,副将陆沧“痛闻爱妾之死,怒骂妖女祸国”,是夜造反,在全军上下振臂一呼,云集响应,五万人马大多服从这位爱兵如子的好将军,纷纷表示愿意跟随。 ——也正是此时,兴阳一带粮草源源供应陆沧,薄家粮草之道被拦腰斩断,士兵与将领离心离德,多数转逃投去陆沧麾下。 薄家已被釜底抽薪,盛怒之下,兵行险着,与赵国和齐国通了消息,许下重诺,如若两国可以帮衬薄家这一次,西北割让少梁郡予赵国,东北割让凌德郡予齐国,各岁贡五十万两白银。
第88章 如露亦如电(跪阶前) 谁也不曾料想到战局会是如此发展, 顷刻之间地覆天翻,与往日颓连战败的局面已是大不相同。 从武舒至绛都,若取近道, 则必过上咸关,但这一带附近易守难攻,地形险恶。 陆沧造反带着大军绕道鄂宁则不必经上咸关, 可“直扑”绛都;薄慎之也带领人马汇集赵军反攻绛都,眼看已到绛都外最后一道关卡上咸关外,若上咸关破,绛都将成他们囊中之物。 但薄慎之攻打上咸关五六日毫无突破, 第七日上, 陆沧派了一万人增援,更加无法攻破, 赵军损失惨重。 但就在此时,赵军匆忙撤兵返回, 薄慎之手下只余两千老弱病残,悉数折损在上咸关。 连日遽变仿佛是在一场死局里的绝处逢生。俗人常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原来, 甫入五月, 燕国攻赵, 直捣衢京, 是素有骁勇善战之名的燕王沈约亲自披甲。 炎炎夏日, 路边茶棚里闲汉聚集,便多在议论此事, 说燕王战名赫赫, 出兵神速, 一路势如破竹, 直逼衢京是何等神勇,而那十五岁的赵王在宫中已气得发抖,断未想到今日腹背受敌的局面,急召兵马回援衢京。 这份战报递到姬昼手中时,小宛也凑过去看了一眼,心想他果然是算无遗策,大概早已料到今日的局面,在册封宴时,他与燕国使者就多时眉来眼去。 不过,既然大国之间利益相谋,他又许给了燕国什么好处?她没有问,但直觉是很不错的好处,丧权辱国的条件他不会答应,那么,或许是彼此帮衬? 她忽然想到燕国有个待嫁的小公主,是那世人赞誉的燕王沈约的妹妹,七国四大美人之首,不会是燕王看中了姬昼年轻有为,要他做他的妹婿罢? 想到这里,她愈想愈是如此,愈是不快活,郁郁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姬昼捋着战报看了半晌,眉目还在凝思,待他稍抬起头,就看到她神色像有几分郁寂,不知为着什么。 他重又读了两遍战报,在字里行间挖掘出来了三个字,横看竖看都觉得,她势必是看到这三个字,所以神色这样黯然。 他眼眸暗了暗,指尖轻轻抚过,顷刻间那纸张上多了个窟窿。 急赶回绛都主持大局之际,简直可以称得上星夜兼程,只因另一份密报加急送来,言是齐国拨了五万精兵,即将攻打东境。 这消息来得飞快,他路上每日都在蹙眉,大抵是在沉思破解之法。其实于他而言,法子是有,但谁也不能说是必胜,齐国几十年来在七国之间称雄称霸,威名非虚,此次派出的大将军又是曾经的震慑七国的煞神霍罡的嫡传弟子晁彦。 提及霍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虽退隐,但他弟子晁彦也是战功赫赫,所向披靡。 他虽然部署多时,终归也只有五成把握。倘若不敌,他们直取绛都,晋国必亡。 他那日接到线报说了太后对齐国许下的承诺,简直被气笑了,她还真是愚不可及。难道她以为,齐国狼子野心,真的会在乎那区区一个凌德郡?她是把二十多年前燕国的血泪教训全都给忘记了? 不管怎样,他不会让发生在昔日燕国的惨案在晋国重演。 外界风雨飘摇,战火连天,小宛还并不知道她的骂名已经铺天盖地,甚至远到边陲小国,也都已知晓她的名声。 这自然是她身旁这男人的手笔。 但是她闭塞在此狭窄方圆内,所知也仅仅是他肯让她知道的,客观而言,无异于坐井观天。 她对自己的名声没有特别在意,总以为人只要活着就好,没有了性命,万年的恶名也都与她无关,她不信有什么轮回往生。 可她也忽视了,在某种程度上,来自外界的恶意,也会伤损自己的性命,以某种残忍的方式。 她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 —— 延介四十七年的五月,绛都榴花欲燃。 他们星夜兼程回到绛都时,烈日高挂,天气格外炎热,已经五六日没有降雨,万物仿佛都在这样的暴晒下蔫了气息。 小宛跳下马车时,觉得自己身子没有以前灵活了,还差点摔了一跤,扶着她的是觅秀,她望到他的背影走得很快,跟来接他的那群人一路不知在说什么,大抵是极重要的军情,她无从知晓。 她略低了低头,跟了上去。 情形危急,她没有打扰他的理由,自己乖乖回到寝殿,先去洗头洗澡。泡在木桶里时,外头的阳光被厚重帘子遮蔽,仅有几缕光芒细碎地照进来。她有些发愣。 觅秀伺候她沐浴时,随口说了一句:“姑娘这小日子怎么这样久没有来?” 她没有很在意地说:“不来才好,省得疼死我。” 她怔怔地泡在水里,想到若是没有解药,她至多又能活几天?她还能够看到他所描绘的国泰民安的景象么? 至少,她想看到这场战争平息,班师凯旋。 她黯然地搅了搅水面。 她去见了冯氏,冯氏看起来又丰腴了些,似乎过得还不错。她见自己时,也有些微微诧异:“呀,夫人瞧着倒是丰满了些。” 她说:“可能是……兴阳那边的伙食挺好的罢?他们靠近南方,多爱放糖的。” 冯氏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夫人这是有喜了。” 她怔了怔,又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丝红晕:“冯姐姐,你别取笑我了。” 近日,她想打听平昌侯的消息,但是怎样也打听不到,都说不知;但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又怎么会突然没有消息了? 他于她有这样救命的恩情,而且曾经对她那样好,他喜欢了她很久,却是她一直对他不起,就连此前所以为她的喜欢,也只是恩情所生的虚恋,并不是真正的喜欢。 恩情已无法再报,此生也行将结束,如果可以,她希望她能够保住他的命。 那夜的夜半时分,她突兀觉得心上刺痛,痛得醒来,立时呕出一口黑血。凉薄的月光射进窗牗,锦被上一团深色血渍,她撑起身,连手指尖都在发抖。 剧痛尖锐地刺入她的神经,她抱住头,竭力忍住没有叫出声,但是痛得她再也无法入眠。 她抱膝蜷缩在床头,窗外是一轮快要圆了的月亮挂在天幕,看天色似才子夜时分。 她在痛到模糊的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字:令蓝花。 她揪住锦被的一角,捂着心口走到桌边,点燃灯烛,抽出金刚经。她这八个月来抄了九百七十七本,她也不知道怎么不知不觉竟然就抄了这样多,大抵因为夜间总在失眠,白日无所事事。 她想,等她抄到一千本,就捐给大慈恩寺,祈求菩萨保佑全军将士,保佑晋国此战必胜。 这手簪花小楷原就是为了他练的。七年前的严冬时节,他伤得太重,必须要请大夫,但是挣钱的法子却太少,她听人说替寺庙抄经可以赚钱,字越好看钱越多——她便发了狠心买了些廉价笔墨和一本字帖回来练字。 这个少年果然如她所期待的那样很有文化,他虽然病得太重时常会昏迷过去,但醒时,会教她认字,还会用他骨节清瘦的手握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教她写字。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地笑起来,眼眸蒙上水汽,仿佛是知道那些美好即将远去,随同她一起葬入尘土,不会再为世人知晓。 她茫茫然地在这夜里抄完了上回没有抄完的那一本,天边泛起曙光,她抬头看到月痕渐淡,搁下笔,捂了捂自己的胸口,仍然火热,仍然在跳动,今天的她还活在世上。 令蓝花发作起来的确生不如死,她切身经历过后为此作证。就连抄写经文的字迹,在落锋处也控制不住地颤抖。 天气闷热,仿佛个大蒸笼,小宛在窗边稍坐了会已经大汗淋漓,这时节不知去哪里消暑才好,她便听了觅秀的建议,去御花园的水滨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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