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心凉地想到这里,又模模糊糊地想到冯氏那毫不知情的模样,真是个可怜的女子,她仍然记得那个薄阴的傍晚,她是怎样维护她的夫君陆沧。 可是他们那群男人又怎样?他们心间有万千的功业要成,哪里会在乎一个女子的真心和性命? 或许陆沧对冯氏有那么一两分垂怜,可也仅是垂怜,牺牲她时,自然毫不留情了。 她悲凉地想着,自己会不会也是另一个冯氏——她努力地告诫自己不要想,不要想,不会成真,不会的。 她念着经文祈祷,已不知在祈祷什么,直到门被人轻轻推开——她心上悬着的巨石便像被人扰动,如今晃得格外厉害。起身慌乱,她甚至一不留神打翻了桌上那只她素日喜欢的海棠树枝状的笔架。 看见青瓷碎了一地,仿佛有一场如露亦如电的大梦也将如此破碎。 她看向门外,刺眼的日光照进沧海殿,门口立着的是几名玄衣侍卫,她没有见过,约略可以从服饰辨认出,他们大概直接隶属于君王。 夏风吹动他们玄色的衣衫,当先那位出示了令牌以示身份,恭敬但冰冷道:“卑职奉命,请夫人前往麟化殿。” 她微微想了想麟化殿是什么地方,哦,是——是三年前一切发生的地方。 既然在那里发生,就在那里结束,她想到时,嘴角溢出一缕苦笑,还有随着苦笑淌下来的一线猩红。 她仍是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帕将血丝擦拭去,竭力做出镇定的模样来,说:“好。且容本宫梳妆一番。” 今日本也是烈日炎炎的天气,但是她稍稍抬眼,就看见天空逐渐起了阴云,不知是不是久违的炎热终于要迎来一场洗涤天地的暴雨。 下雨了的话,温度会降低一点么。 她不知道。 她说:“觅秀,上次二公子所赠的那五两龙绡,我记得做了身衣裳。今儿穿那件罢。” 觅秀愣怔着说:“姑娘不是说那件要等今年过年的时候给陛下跳《国韶》的另三部时才穿么?” 她笑道:“现在穿穿,也没有关系。” 她坐在镜子前,觅秀在她的身边,替她细细梳妆,觅秀的手艺是最好的,给她挽出来的髻似乌云般好看。但今儿她没有挽素日那种高髻,而是说:“觅秀,你上回说,学了个什么新发式,一直没有给我试试。今儿挽那个发式罢?” 觅秀的巧手在她发间穿插,低声说:“姑娘今儿怎么郁郁不开心?” 她便挽出笑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说:“没有不开心,哪里会不开心。” 觅秀正要给她簪上她素来喜欢戴着的那朵绢花,她瞧了一眼,又摇了摇头,轻轻说:“觅秀,我记得我入宫的时候,各国使臣有贺礼相送,昭国的使臣曾经送过一朵雪芙蓉。我一直没有戴过。今天我想戴那个。” 雪芙蓉顾名思义颜色胜雪,用的是天下失传的九织工艺做出的雪芙蓉,轻巧逼真,简直可以随风飞去。因为是拿来佩戴的,所以是在山青色里染了一抹雪白。青中带雪,她望着,怅然想到了冬日里罄山飘雪的景象。 觅秀从匣子里取出雪芙蓉来,替她簪上。 她起身,揽镜自照,镜中女子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簪着一朵山青带雪的绢花,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七年前的自己。 她说:“咱们走罢。” 麟化殿是历代晋王临终托孤之地,姬昼虽然将它作为寝殿,可大概从未真正在麟化殿就寝过。 这里太肃杀。 陆沧在前往东境之前的这次入宫觐见,八百名赤巾护卫押着薄家上下一百二十六口人整齐有序地到了麟化殿前。赤巾护卫两个一对押来人跪在四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下,不多时,三百多人已跪得满满当当。 麟化殿前四十九级台阶两侧,立定满朝文武,满座衣冠胜雪。素服赤带,这是晋国每逢祭祀时的装束。 所有人目光端正严肃,等待着什么。 那薄家上下从钧武侯到旁支孙辈的幼儿,全已在此。天际浓云滚滚,显见不久将有一场暴雨。 陆沧负甲拾级而上,站在第二十级的宽阔平台上,启声道:“臣不负陛下重托,已清剿逆贼,上下共计一百二十六人。” 天地闷热得厉害,风刮得急,带着蒸腾暑气。 陆沧说罢,麟化殿中门敞开,从幽谧门中缓缓踏出一位琼枝玉树般的青年。 青年白衣如孝,衣袍在这雨前急风里猎猎,看不清他的眉目,但依稀可辨是一副极好的容色。 肃立在殿前,不动如山。 他稍抬起眼,立在高处,可以望到无尽远的天边,浓云滚滚而来。他也在等人。 不多时,众人便又见从左侧宫道上押来两个人。 一个是薄太后,一个是平昌侯。 薄太后远没有往日那样精致的妆容,甚至也是这样一袭素净的衣袍,这是他对她奢靡一生却落得个潦倒结局的羞辱。她在所有人的寂静中,笑了又笑,惨厉凄凉。 “你蛰伏这么多年,就是为了今天吧?” “姬昼。三年前哀家就问你,可是要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今日,哀家再问你一遍,——你站在这里,是要亲手杀了你的母亲么!你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天下之大不孝么!” 她尖利质问,一时满场静默,只从四十九级台阶上传来一道居高临下的轻笑:“母亲?延介二十二年夏,母后和先王做过什么,难道真的以为世人不知神鬼不觉?” 一个女子站出来,低眉敛目,跪拜行礼后站起来,面朝薄太后,说:“民妇韩氏。”薄太后脸色登时一变:“你……你不是死了么!” 韩氏微微一笑:“托太后的福,民妇苟且偷生二十余年。今日,正是要揭发——延介二十二年六月初,先庄王逼迫民妇,将先惠王的公子寻与太后您所诞的公子昼交换。时逾多年,民妇一直惴惴不安,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常恐遭受天谴。今日终于一吐,民妇死亦瞑目。” 满朝哗然。 薄太后面如死灰。三年前他顾念孝道,誓做贤德明君,才让她得以幽居慈宁宫还能兴风作浪。既然他知道了这件事,那么今日依他心狠手辣的个性,怕是不会再手软。 但听他道:“先庄王在时,你常召佞幸面首,私通于臣工,是为妻而不忠;孤年幼时,受你百般苛待,屡次追杀,是为母而不慈;你放枭囚凤,选任奸佞,祸乱朝纲,是为后而不仁;你里通外国,与齐赵虎狼之国承诺割地岁贡,丧权辱国,只差分毫晋国将亡,是为晋人而叛国。不忠不慈不仁叛国,今日孤废除你太后之位,——” 他的话音一顿,铿锵话语仿佛仍回响在众人耳边。 他蓦然想到,夙陵中守陵卫长跟他说的话,他所交换的这个身份真正的主人姬寻,病重临死前所说的那个遗愿。“万望你留我母后性命……” 他的拳头攥紧了些,定定望着薄太后。 姬寻和他,还有姬央,他们三人从未享受过这个女人的母爱。为什么他们一个个都要替她说话?姬央遣来的使者晏居也说,二公子希望能够留下母亲的性命。 他的前半生因她尽毁,如果没有姬寻和姬央,他大抵早就死去。他们既然求情,——他闭了闭眼,良久后才说,“贬为庶人,永世不得再入绛都。你我母子缘尽,黄泉亦不相见。” 薄太后,不,废太后薄氏,原地踉跄了一下,苦笑,说:“好。黄泉亦不相见。” 相杀多年,尘埃落定,她心里不知有没有一丝后悔,后悔将这个曾经爱她敬她的儿子逼成如今的模样。在年幼不知真相的岁月里,他曾无数次以为只要他好好读书,母亲就会喜欢他,可他只看到母亲从来冷漠的脸色。 母亲只将姬温瑜当做孩子,他、姬央都不算她的孩子。他看向台阶下的姬温瑜。 浓云堆积在天尽头,诡异的光透过云层射下来,疾风卷动素袍翻飞。他淡淡地历数姬温瑜的罪行,“单是通敌叛国,俱已万死不复。孤赐你,——斩立决。” 一听到这个判决时,薄氏立即尖叫:“不行!不要杀他!” “不要!——” 另一道声音却也同时响起,这声音似轻云出岫,众人纷纷侧目,只见在这诡异天光下,从漫长宫道上提裙翩然跑过来一个女子。 那一身白衣似云般轻盈,随着她的动作,翩然翻飞得像是一场落在心尖的小雪。天光打在她的裙裳上,一色白劈作八色白,溢彩流光。 天下间不会有人比她更适合这身龙绡,——传说中铢衣的原材料。 她眨眼间已经跑到了台阶下,伸手拦在了姬温瑜的面前,“不要——” 此时此刻,谁还记得理智? 她早就忘记理智,只知道他绝不能死掉,她要护着他。 她祈求般看向台阶的尽头,看向疾风里不动如山的那个白衣青年:“……陛下,不要杀他,求你,……” 小宛原本是从容地走过来,想和他一样时刻都能泰然自若,留下一个镇定冷静的形象,可是她做不到,在路上听到议论说稚水阁的两位也已到,只怕都逃不过一死。 她再顾不得什么狗屁的从容镇定,在漫长的宫道上提裙飞奔。她总是以为,只要及时,就可以挽回;可是她却听到从高台上飘来的声音:“求我,你拿什么求我?没有到你,你急什么?” 她原本还能欺骗自己的心,这时也无法继续自欺欺人,她没有动,目光遥遥地看向这四十九级汉白玉石阶,从四十九级,一路看下来,满朝文武肃立,满座衣冠胜雪。 她的胳膊渐渐地垂下来,眼眸里一片茫然,但还在低声重复:“不要杀他。” 赤巾护卫是跟着陆沧的亲兵,并非王宫侍卫,其实他们早已得到消息,今日审判的名单里,也有这位。 他们憎恶妖妃已久,这时见她扰乱执法,自然不能容忍,虽然她是这样漂亮,可漂亮却恶毒,传言里她害死多少忠良,害苦多少百姓,他们不会因为她漂亮就对她很客气。 所以两名赤巾护卫彼此对视一眼,强行将她拉到一边。按住,跪下。 她失去了力气,跌跪在阶前,膝盖磕得剧痛,痛得她想要蜷缩起来。 但她仍然仰起头,看着石阶尽头,看着暗淡浓云遮蔽的天地间,青年白衣如孝。 她说:“我的确什么都没有,没有能拿来求你的。若是要杀,若是……三公子犯了错,——可不可以杀我,不要杀他。” 可这话没有得到回应,石阶的尽头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眉目间的冷漠,以及神色中的冷笑。“你以为孤不敢杀你么!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讲这些?” 她通身一颤,为什么每当她这样相信他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嘲笑她。 她的眼里冒出水汽,声音尽量没有哽咽,强自镇定地开口,声音极轻极轻,若飞鸿踏雪:“陛下不是说,不会不要我的么?不是说,只要我乖乖地听话,只要我相信你,你就不会不要我么?是我犯了什么样的滔天大罪,罄竹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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