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总是凉快一些,她握着一柄团扇,雪白扇面上绣了一枝海棠,她觉得还算得意。 但她却没有预想到就连出门走一走,这令蓝花的剧毒也会发作,方至亭中,猛然喉头腥咸,一口血将涌未涌,她蹙着眉望着浩渺烟波时,亭外徐徐行来一个小宫女,叫道:“奴婢参见夫人。” 她稍稍回头就看到这小宫女有些面熟,仔细一望,发觉竟是慈宁宫外那绿衣侍女。她恭敬道:“太后想着这几日夫人大约要犯病,所以特意差遣奴婢邀请夫人一见。” 这犯病一词,令小宛神色登时正肃。 她犹疑一下,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被那小宫女哭着抢白:“夫人见见三公子罢!太后已经走投无路,才差遣奴婢冒险出慈宁宫来求夫人——” “我……” “太后说了,若夫人肯去见见三公子,便将手中所剩下的令蓝花解药都给夫人。夫人,那解药短时不易炼得,若没有解药,夫人怕是熬不过这个六月。” 她艰涩地点了点头,这两件事都是她所想要的,想要三公子平平安安,也想多偷生几个月,亲眼看到盛世,看到一切都变好。 人能活着,为什么要选择死去。 小宫女说:“今夜子时,稚水阁中。” 稚水阁在宫中角落,的确不算惹眼。洵水的一道支流经此阁外,涓涓如溪,得名稚水。 子夜里,月朗星稀,她踏着月光,悄悄出了殿门。 稚水阁共计四层,翘角飞檐,冷清华美。从稚水阁外看去,里头隐约点了几盏灯火,她踏过溪桥,推开门。 门没有锁,她试着往里走了走,但是没有人声。 直到她缓缓上了顶层,才发觉,在顶层的阁楼上,灯火明亮得多,似有人在。她站在门口,隐约从门缝里瞧见了在灯火下的那个人影。 时间已经毫不留情地逝去,距离上一回见面也已经好几个月,这时重逢,令她眼眶一下便湿润了,这是三公子? 烛火在风里萧瑟地跃动,那个青年已经谈不上昔日的温润如玉,消瘦了一大圈,下巴上冒出胡茬,看起来有七分颓败。 室内还有个女子,她隐约地觉得是太后。 那妇人正拉着他的手在抽泣,语声断断续续,忽然她听到了:“……母后就说那女人信不得,你偏要信,偏要母后把剩下的解药都给她……你瞧瞧,她三年前骗了你,这时不还是骗你的?” 她心间一痛,不单单是令蓝花的发作,还有细密的痛楚,源于她的背叛。 敲门的手顿了顿,三公子的话便也响起,辩驳道:“母后,这从来不怨她。三年前她也是被王兄骗了,……所以,所以才……只要她晓得了真相,她不会再帮着王兄的。” 太后说:“是啊。她是个好受骗的。三年前姬昼那厮故意设下麟化殿的局,叶琬恐怕还不知道,他本就打算拿她一命换他那些精心培养的将士的命。啧啧,真是好算计,只用一条娼门舞女的性命,换了一场不战而胜。他自小心狠手辣,咱们斗不过他,不是没有原因。叶琬以为自己生生受了那剑,人家就真喜欢她了,不是犯贱是什么?” 三公子打断她急急说:“母后!小宛很好,她……她很好……她其实也可怜。”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听说王兄即将迎娶的那位公主十分强势,她以后的日子大抵也不会好过。” 太后冷笑起来:“她素来都心宽,人家欺负到了头上,也只敢做缩头乌龟。”太后顿了顿,又说:“自然,你也不要再管她。姬昼平生最恨背叛,如今叶琬背叛了你投到他怀抱,他心底也是瞧不起的。现在外头盛传大战在即,他不正是要拿她祭旗?” 祭旗!? 她怔了很久,手中提着的宫灯啪地跌滚下楼梯,灯火骤灭,楼梯陷入黑暗,她也陷入黑暗。 还有些话音模糊地传过来,他们说:“这解药不易制,最后的一瓶,只能保她三个月,可是给了她又有什么用?她都不知,她就要被拿去祭旗了。唉,平心而论,的确是万里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可偏偏她一头栽到你哥哥这种人手里。” 大约是听到宫灯跌落的声音,谈话声戛然而止,她扶着楼梯,身子一时有些支持不住。这类楼阁的楼梯开在屋外,她微微侧头,望到屋外飞檐上一轮月孤单地挂在天空,冰凉地照着这世界。 很快屋子里的人走出来,姬温瑜扶住她,神色有些诧异又有些惊喜:“小宛!你来了?” 她勉强地笑了笑,直起身,微微颔首,却看到他和太后两人对视一眼,颇有种心照不宣的意味,她正想说“刚刚……”便被他打断:“刚刚我还在说你铁定会来,果然你就到了。” 她觉得他神色里有一抹心虚,仿佛在遮掩什么,她便自以为是地揣度三公子是怕她伤心,所以不肯说真相么? 可她已经听到了,听得真真切切。 他拿出一只瓷瓶,说:“这是最后几颗解药,……”他愧疚地看着她,说,“母后手中所剩的就这些了,你拿去太医院看看能不能配出解药,这般,即使我们……我终究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他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叫她心中酸涩。且不论前些话的真假,至少她愿意相信,三公子是想她活着的。 而她所挚爱的人,给她留下的未必是活路。 她摩挲着瓶子,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三公子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与此同时,御书房外,齐大总管还在靠着墙打盹,突兀一道清凌凌女声响起:“齐公公!” 齐如山看了半晌,看到浓酽夜色里一双扑闪扑闪的眼睛来,略微一想即可认出,那是在夫人身边伺候的寻音姑娘。 “寻音?” 寻音急得快要哭出声:“齐公公,我们夫人不见了,奴婢,奴婢实在没有法子,夫人可是来御书房了?” 齐如山皱起眉:“没瞧见哪。” 寻音终于忍不住淌下泪来,说:“这可怎么办,这……这大半夜的,夫人上哪里去了啊!” 齐如山正要说什么,身后已经步出一道白影,沉静声音里含了几分迫切:“小宛不见了?” 月至中天,宫宇寂静,稚水阁的飞檐恰好刺进月亮。 姬温瑜说:“小宛,我没什么事,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此后你也不要再来这里,若被人知道,对你不太好。” 她泪眼零零地点了点头,只是心中刺痛得太过厉害,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剧毒发作。 临别时,她回过头,说:“三公子,我会想办法救你,我会的。” 稚水阁上的人隔着参差榴花看得不算真切,只是那人拿着一支药瓶一步三回头的影子,异常清晰。 —— 小宛回到沧海殿中时,犹觉浑浑噩噩,几乎每一步都踏在虚空,夜中她又点了彻夜的灯火,抄了整晚的经书。 当年的事情,她的确可以选择忽视,忽视却不是忘记。那一剑,快且狠,冰冷冰冷的。她捂着心口蹙了蹙眉,仿佛剑刃的寒气仍停留在心上,她茫然了好一阵。 她没有服用解药,想着拿去太医院给管太医瞧瞧能不能多配些解药出来,但心中亦知希望渺茫,否则,令蓝花就不会是薄家秘传的剧毒了。 她所期盼的只是苟且偷生,明知要死去,却还贪恋人间,总想多活一月也好,多活一天也好。 近来他太忙碌,她又开始见不到他了,每每出现这个征兆,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她提笔抄经时,心思有些莫明。她的脑海里反复映着那些话,那些他们欲盖弥彰的神色。 是真的么,还是他们编来诓骗她的?她许久没有听到外界的消息了,想到这里,她直了直背脊。 许多天没有下雨了,天气炎热,热得人心头浮躁。她想,她得去打听打听。 但愿…… 她的手指仍痛得颤抖,又已抄写到“如露亦如电”这句,手抖得厉害,字迹竭力保持的持稳还是坏在最后一字上。 第二日她拣了个他平日用午膳的时间,带着做好的冰糖糕去御书房。 寻音笑说:“觅秀姐姐去内务监领东西,奴婢陪姑娘去罢?” 她们到了御书房时,似正值休息时间。她心里有诸般疑虑,但表面上仍然能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只是在廊下碰到齐如山时,齐如山的神色略微异常,看着她仍旧堆笑,就是笑得有几分勉强。她心里忽然七上八下的,这是什么神情,难道说,……她告诉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镇定了一番后,说:“齐公公,我给陛下做了冰糖糕,现在方便送进去么?” 齐如山讪笑起来:“方便,方便。”他接过食盒正要送进去,脚步又顿了顿,说:“夫人自己进去或许好些。” “啊?哦,好。”她抿嘴一笑,提起裙子进去。 里头坐了几名大臣,为首那个是宫殊玉,坐他下首的是谢沉,还有其他人她不太认识。但他们的目光都有些怪怪的,仿佛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她垂着目光,走到他的身侧,小声说她做了冰糖糕,这样炎热的夏天,冰糖糕冰冰凉凉,正好解暑。 她也才意识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抬手搁下了笔,当着这样多人的面,目光仍不知落在何处,她心上愈发紧张起来,总觉得他与以往有些不同,或者说,他和某些时候又一样了。 全然是淡漠疏离的模样,半晌他勾了勾唇角,淡漠的声音响起,令她听得清清楚楚:“来人,试毒。” 她的手颤了一颤,以往他都没有试毒,为什么这一次要试毒?她低下头,心里的不安已经愈盛,虽然知道试毒是正常的流程,可是当一件事已成习惯,即使是流程,也令她觉得很不对。 是他不信任她了么? 这里的气氛不对,这里的眼神不对,好像全都很不对。 她脸色白了白,见齐如山捧着什么东西进来,她瞥过眼,没有看,默默说:“我……先走了。” 点心是她亲手做的,怎么会有毒,她黯然离去时,寻音跟上来说:“姑娘,姑娘莫要难过,这……这也正常呀。” 她晓得这道理不妨碍她失落。 她在夜里又开始抄经时,便总有一种感觉,感到即将发生什么。 她彻夜彻夜地失眠,彻夜彻夜地抄经。 抄完第一千本的那日,仍是个晴天。 听闻肃清余孽的陆沧即将赶赴东境战场和谢岸会合,共御齐军。原来陆沧的事从一开始就也是一条计一场戏,只是骗得她团团转罢了。 得知这个消息时,她最后一笔正落下,晴光正好,甚至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日光,将经书合上,放到一边。所以,他们一开始就已经打算好了演这么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戏,从一开始陆沧对冯氏大概就是做戏了,就是为了他日他领兵出征,上演一番“爱妾被杀于是中途造反”的好戏,从而使驰援返京和清剿薄家如此顺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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