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宛说:“他都生了十九个了,你舅舅肯定不同意娘亲嫁他啊。”她心忖,这小男孩家家的怎么这么小就开始拼爹了,难道会修个小玩意很厉害么? 小呆终于恨恨地趴到软榻上,肩膀哭得一耸一耸的,小宛以前哄孩子很有一套,现下却有点茫然,他来钤京后怎么有些不一样了,难不成那些男人真的会灌迷魂汤么? 她蹙了蹙眉。 旁边的士官说:“方才宁公子跟小公子为着这个差点打起来了。” 小呆哭了半天,撑起小小身子回过半个头,看到娘亲在灯下一副沉思的模样,他忍不住,说:“娘亲,我也想要一个爹爹。” 小宛怔了一怔。 转瞬她看了一眼这孩子哭得泪人一样的小脸,手指间有些使不上力气,她捏着袖间的素帕,说:“小呆,……” 她这时明白,这孩子鬼灵精的,大抵已经猜得到谁是他亲生的父亲。 她不知要怎么告诉他,他希冀的那个爹爹当初怎么狠心抛弃了他们俩。 她的身子微微后靠,灯花在桌上噼啪地爆开,她叹了口气,揉了揉他的脑袋,说:“小呆,你还小,你不明白。” 小呆每天晚上亥时初刻就要睡觉,睡前还念念不忘地在注视着床头那只坏掉的飞窜天,闭上眼后小宛还听见他在念叨着,小嘴微张,也不知道是在叫“飞窜天”还是叫“爹爹”。 她坐到半夜仍没有去睡,哥哥今晚还没回来,她睡不着。 江士官说:“殿下去歇息罢?赵王遣人送了些助眠的熏香,殿下要用么?” 她摇摇头,心想不知道赵王会不会修小呆的飞窜天,能不能打十几个水漂。 她坐着发了半晌的呆,红烛就要燃尽,以为能等到哥哥回来,没想到的是等到了一件劲爆的消息。 “你说……晋王跟人打架?” 她莫名觉得这很耳熟,一想就想起来下午小呆也差点跟人打起来。现实总是这样散发着诡异的好笑感,她觉得笑出来不大好,但没有忍住,笑了两下。 士官面带八卦说:“晋王殿下与天子近臣在大殿上对质,晋王殿下说诸全先生三年前觊觎他的夫人,大放厥词,委实可恶。殿下,听说他的夫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小宛心中蓦然回忆起当年那场盛宴的景象。也似明镜蒙了尘埃。 诸全当时在宴上说的什么,她没有刻意记住,在她看来那都无关痛痒,现在就更加没有关系了——只是她倒有些意外,姬昼还要翻起旧事是做什么?总不会是这时候特意做给她看的吧? 她虽然笨一点,猜不到他们这些人深沉的心思,却也再不能简单地看待他们一举一动,那其后必然有所谓深意。 她思索不出是什么深意。转而想到,如果是这档口惹到了天子的宠臣,那么会不会失去正卿之位的争夺资格? 她拣了一块牛乳酥入口,托着腮,眼光偶然落到桌上未绣完的给哥哥的香囊,拿起来接着绣着鹤纹,淡淡一笑,随意说:“下午时,我听到几位公主夸赞晋王专情,我想,他这么做之后,立一个专情的声名,那些姑娘大约就更加喜欢他了。”她顿了顿,说:“哥哥呢?” 士官本还想要说什么,可是殿下完全没有照着他传播八卦的路子来走,正常人一般不都要问问打架结果怎么样啦人没事吧,可殿下漠不关心的模样,简直比路人还要路人,这可不是个妙龄女子对英俊男子正常的反应。 士官想了半天,见殿下妙目已经略带疑惑地瞧过来,连忙说:“臣正要禀告呢,诸全被晋王给打死了。……所以,陛下正在吊唁,听闻天子十分伤心,天子对这位诸全先生宠信多年,一直以之为忘年交,没成想就这么死了,伤心过度,今日就避入了小南宫,陛下和另几位殿下都在陪侍天子……” 小宛呆了一呆:“打死了?” 士官说:“是诸全先生要同晋王论剑,欲以剑证身,天子就答允了。” 大夏的确有这么个古俗,君子以剑证身,看起来有些野蛮,但内质也是凭着实力说话。 士官看殿下若有所思的模样,说道:“晋王没有用剑,赤手空拳,那一剑本来就要刺到他时,划拉一声——”士官比了个手势,小宛也没有能看明白,“划拉一声?” 士官说:“划拉一声,那剑就抹到先生的脖颈上了,血溅三尺,当场就……” 小宛吃了一惊,没想到当年那个趾高气扬的天子使臣,就这么……从政治舞台上退场。 她仍没有追问,士官都憋得满脸通红,就差没有说“殿下快来问我”,但她绣着香囊毫无感想,只觉得她既然揣摩不透他们的深意,那还不如不揣摩了。 做公主的几年里,她常常想,她这辈子没有什么鸿鹄之志,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想躺着,哪知道偏偏命运要给她安排这样几个身份,非要她搅动乱世里的浑水才好。 她静静说:“虽说哥哥夜里不回来了,你们也要派人守着门,万一有什么急事……。”她有些困,抬手掩了掩呵欠,说:“你们也去歇息吧。” 红烛将熄,她收拾了香囊和针线,正要洗漱去睡,忽然又听到了有人敲门声。
第96章 雨夜 小宛迟疑着去开了门, 门外是个眼生的女官,朝她行了一礼,微笑说:“下官是天子宫中女官。奉大司乐之命, 听闻殿下于歌舞音乐一道颇有造诣,大司乐遣奴婢向殿下请教一二。” 小宛未加思索,见她衣着言行无异, 便叫她进来,女官客客气气,问了许多颇具专业性的问题。 对饮了两盏茶后,女官笑道:“下官听殿下谈了这么多, 受益颇多。容下官多问一句, 不知殿下喜欢的俗乐有哪些?方才殿下谈的似都是宫廷雅乐。” 小宛怀疑是因为诸全死了,王宫许要操办宴席, 所以她一直谈论雅乐,但这女官这样问时, 她便又郑重地坐直了些,一手摩挲着下巴,眼眸注视女官极认真地说道:“我喜欢的曲子, 唔, 论抒情, 我喜欢《霜地》, 论叙事, 我喜欢《九哀》,……” 她从哀伤些的乐曲里拣了几支, 一一讲给女官听后, 女官听得十分仔细。 送走女官之后, 她掩了掩瞌睡, 正要去睡,觉得窗前闪过什么,她疑惑地推开窗,夜色里仿佛仅有风叶簌簌,浩繁的星光里,她疑心自己看错了。 隔了两三日,宫中也没有说要放人回来的事,朝觐典礼是在半月以后,是以各位女眷颇觉得她们也不能闲着。 小宛在给哥哥绣香囊的时候,便接到了宁国沉阴公主的帖子,邀请各位前往登陵海苑的碧波长亭赏杏花。 碧波长亭设在登陵海东海畔,二月天里杏花满栽,十里长亭绵延。 小宛本不想去,但弄坏了飞窜天后的小呆已经觉得憋出内伤,她觉得有必要带孩子去散散心。 赏花宴当日,薄阴疏雨天,春寒料峭,侍女给她裹了一顶雪白狐裘。浅蓝色的衣裙如碧海涟漪漾开,行走间摇曳凝光一般。 她撑了一把素白纸伞,伞面还没有来得及绘上花卉。小呆则抱着他那残疾了的飞窜天,显得有些失落。小宛想,他对于玩具,的确可以称得上“专一”两字。 细雨纷纷,她到了赏花宴里时,许多公主、夫人已经到了,多和她寒暄的,也会顺带夸两句小呆这孩子怎么生得这样水灵秀气。 她远远地就望见了碧波亭中有道鹅黄的身影,正端着酒盏八面逢迎,笑靥如花。 那就是沉阴公主,这次赏花宴名义上的主人。 沉阴公主瞧见了她,含笑热切地要拉她的手说话,眉目若不甄别,倒也发觉不了她眼底一份讥诮。“呀,岐川姐姐到了。岐川姐姐这身狐裘毛色雪白光亮,倒是我没见过的好东西呢!” 小宛偏就瞧到了那隐约的讥诮,懒怠应付她,手自然也没叫她拉上,只微微一笑,说道:“这是去岁哥哥狩猎狩到的一匹白狐,还有些余料,殿下若是不弃,回朝后,做两副手套赠给殿下?” 这自然都是些场面话了,堂堂宁国也不缺这么一双白狐狸皮的手套,沉阴说:“好呀,那提前谢过岐川姐姐了。唉,咱们两国都在南方,这雪白的狐狸殊不易得,妹妹此前得过一只,养在跟前多年,却还是死了。” 沉阴说起她的白狐狸咯咯起劲,又说什么狐狸会对她笑,会扑她怀里撒娇之类的,惹得小宛心底却有些艳羡了。 小宛便想起自己这么多年还从未养过什么小宠物,从前是没有机会,现下是没有心思。 但沉阴这样一说,反倒让她动了心。沉阴见她若有所思,顺口问道:“岐川姐姐可养过什么好玩有趣的?” 小宛的目光微微掠过风雨里斜飞的粉白杏花,轻轻笑了笑,说:“我么?我小时候养过一只萤火虫,过了一夜它就死了。也就没有养过什么,总觉得养的感情久了以后,舍不掉,忘不去。” 沉阴心底却在想着,这年头谁没养过些稀奇古怪的物什,果然是穷乡僻壤里捡回家的公主,没有什么可共同说的。 沉阴回头应酬旁人时,小宛就随意挑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小呆也乖巧坐在她的身旁,他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问:“娘亲,你真的没养过什么吗?小鸡,小鱼儿,小兔子……?” 小宛一笑,目光投往今日风起微澜的登陵海上,说:“娘亲小时候就想养一头小花豹。” 小呆吃了一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花豹?”他双手抱球状,“这么大的花豹吗?” 小宛胳膊划拉了一下,说:“这么大。”比小呆比划的还要大。 小呆睁大葡萄般的黑眸:“为什么呀?” 小宛笑了笑:“因为,如果有一头小花豹,就没有人会欺负你了。夜晚还能看门。” 小呆听得茫茫然。 不多时,登陵海上忽然响起了洞箫声。 原先在交谈说笑的女眷们霎时鸦雀无声,彼此面面相觑,这洞箫声来得急如一场春雨,潇潇洒洒地就斥满了山间海上一般。 箫声低越清和,小宛在角落里听得清楚,自言自语:“《霜地》?” 辨识音调,诚然是一曲《霜地》,箫声似隔了许多远,如怨如诉,哀伤得似是一曲悼亡的诗,一场素白的雪。 故人去时,月落满地霜,因而命名《霜地》。 一时,赏花小宴上静悄悄的,那一曲箫声仿佛穿过万水千山而来,令人忍不住就湿了眼眶。显可见这是下了许多功夫练的曲子。 等箫声渐落时,才骤然听到有位女眷低声说道:“咦,沉阴姐姐今儿竟然还请了乐师?” 小宛也竖起耳朵,她觉得这乐师演奏颇好,她听完这曲还想听听,可以向沉阴打听一番,这两日请他到她院子里来演奏。 但沉阴眉目间也显露出疑惑来,微微一愣,摇了摇头:“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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