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伺候的齐如山却发觉,夫人是一眼都没有看旁边坐着的陛下。 姬昼眼中有些许斑驳的笑意,一直静静看着她,仿佛这一刻静谧美好,值得地久天长一样。他仔细观察着她的目光,见她瞥过那道丹鼎龙露,伸出筷子去夹里头的豆腐,但豆腐因为鲜嫩,她夹了几下都没夹起来,他立即帮她夹起一整块,放在她的碗里。 哪里知道,她看也不看,只是将碗推到一边,重新盛了一碗饭。 这一举令他脸上的笑意霎时间消失殆尽。 饭后,夜色浓酽。 小宛也去不了别的地方,只是走到院子里,站到一树繁盛杏花下,璀璨的星光落在身上,她依稀想起,许多年前在花夜楼的时候,她做了当红的姑娘,有了独立的小院子,院里百花盛开,她时常坐在花底秋千架上看星星。 她那时是多喜欢他啊,总期盼一转头就能看到他,但是他不告而别。其他姑娘们纷纷都说,你这是捡了个陈世美呢,哄着你,又抛弃你,看不上你的。 她一转头,就看到檐廊下立着的白衣青年。刺眼的白。 只有在他用得着她时,他才会找她,九年前是,六年前是,三年前是,今时今日也是。 他的目光舍不得移开一样黏在她的身上,说:“小宛?” 她淡淡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目光移开。 他眼底哀伤。 晚风拂过他们的衣摆,发出猎猎声来。他说:“小宛,下午行刺的的确另有其人。我也并不能确定是谁,带你到这里,也是想要查出幕后之人以绝后患。” 她的目光仍然没有半点落在他的跟前,只是说:“或许吧。” 窗外的风吹进来,将她的发丝吹乱了些,她梳着简单的发式,只戴了一支青玉雕花的玉簪,身上雪白裙裾翩翩,他向她这里走来,直到此时她才防备地看向他。 “冷么?”他脱下狐裘,试图给她披上。 她轻轻一避:“不用你管。” 他倒还能笑出来:“我怎么能不管?” 小宛对于政事不感兴趣,他今日破天荒地肯跟她一条一条地解释,她觉得很不可思议。他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他做事没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不过,解释又怎么样呢,解释还不是掩饰? 他说:“这次朝觐,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夏天子要与六王子斗上一场,届时必然有变,你对于你哥哥而言极其重要,他们一定会对你下手。只有你在我身边,我才能安心。” 她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嗓音淡淡:“果然是因为我又有了价值了。” 他的话顿时如鲠在喉。他静默了一阵,才说:“我不会插手他们的宫变。我只希望你不会被卷进去。” 她说:“这样。” 淡淡的,没有其他反应了。 他说:“我放出了消息,他们一次没有得手,势必会下第二次手,届时我们就可以顺着线索,一网打尽。” “我哥哥知道吗?” 他哑了哑,“不知。” 她说:“那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他看着她半晌,说:“小宛,你非要离开么?我们,就不能,不能……重新开始?” 她这时稍仰起头,目光落在了满枝满树热烈盛放的杏花上,杏花在夜色中雅得醉人。她话音若风一般响起:“除非你能生死人肉白骨,否则,叶琬早就成了乱葬岗上一抔黄土,怎么会和你重新开始?” 这本就是一场死局。 他黯然地看着她翩翩离去的背影。他多希望时光可以倒流,倒流到那个错误的时候。 他能翻手为云覆手雨那又如何。 这时,有探子来报,跪着呈上一份密报。他接来一看,立即蹙起长眉,“动作这么快?” 他心底庆幸,幸好下午他带走了她。驿馆周围已经暗中驻了六王子的亲兵,那些王公贵族在驿馆中的,现在已成六王子囊中之物,只怕就要被拿来做人质威胁。 夏天子将七国王侯聚入王宫,王宫卫勉强还能抵挡一番,他们静观其变,却要避免被波及,一直未向六王子表态也是这个原因。 钤京城外燕晋两国卫队尚整装待发,稍有异变就会里应外合直逼王宫。 这正卿之位,他势在必得。
第100章 危机 晚来风雨又甚, 打落花枝无计。翌日破晓时分,可以见昨夜那树杏花已零落得不堪细看。 漆红柱掩着人影绰约,暴雨过时, 廊下已被溅湿大片,那人的乌黑长靴缓慢踩过廊间积水,声音也在花木掩映里渐次清晰。 “陛下, 钤京外城驻守禁军今日收到命令,随时服从调度。” 踏过水声,那人嗓音淡漠响起:“他们要提前动手?是何处有异?” “禀陛下……”侍卫低声禀报了一番,那人神色微微一变, “知道了。” 侍卫退下时, 他独自站在长廊尽头,风雨扫到脸上, 一阵清凉。 冷不防地眼前黑了黑,他倩扶住近旁红柱, 剧烈咳嗽了好半天。他心中还在盘算对策,王室式微,夏天子和六王子之斗, 只有求着他们的, 倒不会担心他们要怎么样。 只不过, 有些小人惯来会使阴险歹毒的计策, 不得不防。 嬴罗去面见天子, 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事。六王子以为嬴罗这是站在天子一方,更加要急着拉拢其他诸侯王。 他捂着心口, 胸中血意翻荡。 齐如山不知从哪里转出来, 看到自家陛下这模样, 连忙扶起他胳膊, 说:“哎哟我的陛下,赶紧歇着罢。” 姬昼摇了摇头,目光略看向他的身后,但长廊空荡荡的,唯有落花铃响。他说:“还行。小宛呢?” 齐如山就知道陛下要问,回道:“殿下她……”见陛下冷冷地看着他,立即改口说:“夫人她在陪小公子玩荡秋千。” 齐如山望见陛下的嘴角勾起无意识的笑意,稍稍低了目光看向廊外一丛迎春花,摘了一朵,捏着花茎在两根手指间反复旋转着,大约是想到很美好的画面。 他便转着那朵迎春花,缓缓向回走。 齐如山跟在后头,一一汇报早上夫人她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喝了什么茶,用了多少早饭。忽然他顿住脚步,说:“她一点也没有异常么?” 齐如山说:“一点也没有。” 他不知道陛下怎么就不太高兴了。男人大概总是想着自己可以影响到自己喜欢的女人,比如她为自己脸红心跳眼冒金星,比如为自己茶不思饭不想坐立难安——但若是一切都正常,岂不正是说明自己对于对方没有什么影响力么? 他还记得延介四十七年的三月,那会儿真是最好的时光,陛下和夫人一起出去放风筝,去夜游洵水,去看花灯,去泛舟钓鱼……。那会儿,夫人见到陛下还会脸红的。 但是现在,夫人可是一眼也不再瞧他们家陛下了。 齐如山心中其实也有些怀疑,破镜怎么能够重圆。 身前的白袍青年重又迈开脚步,只是可以察觉他步子加快了些。他到了院子时,那里唯一的秋千在满树残败杏花下,杏花飘零,绿衣小娃娃从秋千上正跳下来,眼睛弯成月牙儿,奶声奶气地说:“娘亲,你坐上来,我推你呀。” 他听到她清凌凌的笑声:“你推得动么?”说着,当真坐上秋千。他只能望见她的背影,大约可以想象,一定是极其明媚的笑靥。 她穿了一身白裙,白得像雪,像云,像月亮。 小呆一眼就看到站在背后不远处的爹爹,睁大他明亮的眼睛,欢快地朝他挥手。 此情此景,他恍然间觉得极其不真实。他以为他会和他的父亲一样,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父子亲情淡薄如水,在彼此算计中过完他机关算尽的一生。 他一生算无遗策,唯一没有算到的是她,唯一变数是她。 她在他原本晦暗的生命里,无声落下了一场明亮的雪,映亮他整个世界。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他们身边,小宛还没有发觉他的存在,大抵是雨后的风息将他身周的松柏凛冽吹得淡了。他摸了摸小呆的头,小呆仰起头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比划着让他来推秋千。 他心底不免得意想着,不愧是他的娃,怎么这么聪明。 绿衣小娃娃咧嘴一笑,又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说:“娘亲,我推了哦,你坐稳啦!” 小宛说:“坐稳啦。”她当然知道一个小孩子能有多大的力气,所以只是松松抓着秋千索,她感到一双手轻轻地搭上她的后背,不知为什么,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颤栗。 这双手的力道却出乎她预料的大,秋千荡起来的时候,她吓得“啊”了一声,她万万没想到小呆这孩子天生神力,她一个没有抓住,就在跌出去的瞬间,感到腰肢被强揽住。 她便同拉着她的那个人一起跌倒了。 好在那个人身子急转了一下,小宛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的一张脸,他垫在她身下,虽然摔得狼狈,但她好似没有什么损伤。 她不知他怎么还能看着她笑得出来,看得她一肚子火气,听到他一边笑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 她匆匆爬起来,见他还能笑出来,大概不会有什么毛病,看都没有多看,一句话也没有说,便跑走了——儿子也不要了。 余下父子两人面面相觑。 他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 小呆颠颠儿地跑过来扶他,他站起来时,仍看着她消失的那个方向。刚刚他偷偷簪到她发间的那朵迎春花,不知在跑动过程中掉下来,还是是被她摘下来扔掉了,孤零零躺在一小洼积水里。 —— 岐川公主在静思殿的消息不知是谁放出去的,他得知这消息时,正是傍晚时分,夏天子礼宴群臣。 饮宴的名头竟然是夏天子最近那个极其宠爱的美人雾姬过生辰。 至于这个名头的真假不算重要,但是他本想要称病推拒,那位内官又笑吟吟地说了许多废话,只反复赘述陛下格外宠爱这位娘娘,娘娘也一直听说晋王的才华盛名,期望得以一见。 但夏天子宠爱的女人太多了,每天都换一批,连他也不知道究竟天子怀中的多位美人里哪位最受宠爱。 此次饮宴这群臣里,不单有他们七国诸侯,还有各国随臣,名单上所有人,悉数都要到场。是以,连谢沉、谢岸也得跟着过来,不然就会遭到其他人诟病,落下不敬王室的声名。 天子虽然式微,但是名头还在,谁若不尊,自然会成为其他人的靶子,没有人会犯蠢。 这个道理,他们明白,小宛跟着哥哥很久,心里也是明白的。 宴上,一边坐的是赵王嬴罗,嬴罗看向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说:“晋王倒是风流,连别人家的妹妹都要拘在身边。” 他和叶琅已经说过,等这场腥风血雨过后再说。再说,这个词自然有待商榷。是完璧归赵呢,还是另有图谋,——他当然不会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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