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字刚出口时,叶琅看着嬴罗,神色莫名,虽不知这含有几分真情假意,但总归算好。 也正是这时,雾姬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怎么,赵王殿下不会是要说,你心仪叶琬?”她神色里满含嘲笑,仿佛这是个天大的笑话。 小宛模糊地想,嬴罗又是否知晓她的过往呢?若他知道,一定也不会有今日这番话了罢。她于此时才记起,从前的她与赵国,算是站在对立面的。 三年前薄家联合赵国试图谋逆,但是此举破灭,赵国便蛰伏三年,休养生息。 今日赵王嬴罗渐从少年长成,自然不同昔时而语,况且他彼时十四岁初出茅庐便敢于大刀阔斧地整顿朝纲,举贤用能,三年已过,不知又已是什么样的城府。 她深深为自己懊恼,为什么在场的人全都是人精,只有她,傻乎乎的连自救的方法也想不到。 雾姬说:“这样说,难道你是愿意为她,放弃那个位子了?” 她的话说得直白,直把各人心思剥出来说,反而令嬴罗一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说:“赵国不能为一个人而损,嬴罗却可以。” 这话一落,雾姬便嗤笑了一声。 “但,赵王殿下上赶着过来又有什么用?本宫等的可不是你。” “你等的是我么。” 一道沉冷的声音突兀穿过万千雨声,响在众人耳边。 只听到有哒哒马蹄声,不急不缓地行来,一声一声,竟似扣在心门上似的,令人心跳加快,令人抬起头去看向来人。 众人纷纷自觉地让道,当头是一匹乌黑的马,骏马上,青年白衣胜雪,在今夜的雨中,几乎比壁上宫灯的光刺眼得多。 他既未撑伞,亦未执剑,更未披甲,身前无人,身后无卒,只身入阵,仿佛孤注一掷。 小宛也随之看向了来人,她听到声音的时候便知道是姬昼,她没有想过他会来的。 她便又想到,薄云钿也是在等他,她是要做什么?她将目光避开,不禁又想到,若是他不把她留在静思殿,把她送还哥哥身边,怎么会有今夜的无妄之灾。 青年拉紧缰绳,绰绰的素衣在浩荡的长风烈雨里飘摇,他的目光半分没有给薄云钿,而是看向她身前被一柄剑横在面前的那个女子。 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在惨白的脸颊上分外显眼。 薄云钿却也一直看着他,看他目光是如此的平静,如此波澜不惊,连素来冷漠的昭王叶琅也可以称得上有稍许动容愧疚,更不必提嬴罗眼里百般滋味——只有这个男人,他的眼神从来如此,像是平静的深海,无论什么,都掀不起他眼底一点波涛。 她还看到他一直看着的,是自己跟前的这个女子,是叶琬。 仍然是叶琬。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睨着他,说:“我等的的确是,——晋王殿下。不知晋王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这是明知故问。她筹谋太久,只是要这个男人尝一尝痛彻心扉的感觉,叫他后悔,叫他无助又无奈,叫他失去他最想得到的东西,他的宏图霸业,他的无限江山。 还有叶琬。 “路过。”他淡淡一笑,又垂眸看了眼嬴罗,说:“赵王的兵马集结在永和门久久未动,孤先斩后奏已命他们前往南路抵御,想来立功无数。” 小宛刚刚悬着的心便落了地,那便好,不要搅合在一起,那便足够。 嬴罗的面色霎时一变,冷声说:“哦——这样,这样真是……再好不过了!” 姬昼居高临下地,目光又回到小宛的跟前,话却仍是对嬴罗说:“赵王留在这里也没有用了,雾姬娘娘所要的兵马都已调走,你……还不走么?” 嬴罗说:“嬴罗早已说过,若见不到岐川殿下平安,我不会离开。” “何必?你又娶不到她。” 他仍然看着她,仿佛要把她每一寸容颜都烙进自己的眼睛。 声调淡淡,甚至还含着一点笑,但是格外沉静。 嬴罗说:“谁说我……” 他的声调重叠着与之响起:“我说你做不到,嬴罗,有些话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三年前……。” 嬴罗脸色青白,虽然没再开口,但是也没有退开,看起来是要坚守到底。 叶琅这时想到要兴师问罪,问他怎么又将他的妹妹弄丢了,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就听到马上青年又开口:“昭国的人马现也已援往北门,亟待昭王殿下亲临坐镇。” 他这样完全就是已把他们手中人马差遣完毕了,哪里还能用给雾姬去调遣——这一举,原就是令他们连这个条件也没有办法达成,救小宛,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叶琅一时不知该做何想,他不知姬昼这时是别有居心,还是当真为其图谋,他也不知是为不用抉择而松气,而是为小宛的处境无法援救继续心愧。 他话说完,眼中含笑,说道:“那么,雾姬娘娘还有什么条件要提?” 薄云钿眼底火光四溢,俨然已经快气得跳脚,好在理智叫她暂时压抑住一剑杀了叶琬的念头,却未见一旁的沉阴公主正痴痴看着面前跨坐于乌黑骏马上的青年。 但那人,自始至终却都没有看她一眼——或者说,他的眼里仿佛什么都没有,若说有,那也仅仅是她旁边的这位……这位岐川殿下。 她心里忽然生了扭曲的嫉妒来,难道此前,他不是特意为她在赏花宴上吹笛的?他不是么?那天夜里她还听到极其渺然的琴音,弹了一夜,那难道不是为了她而弹的曲子么?还有,还有父王不是说,要把她说给他做王后的么?那么……难道…… 不,怎么会?怎么会! 她心想,一定是因为他有许多的算计,有太多的顾虑,才会这样演戏的。她生得好看,家世又好,是宁国嫡出的公主,他没有道理看不上她的。至于叶琬,她母亲只是个卑微宫女,又怎么能和她比呢? 她心里愈这样想,想法便愈加在她胸中激荡着,愈加疯狂,愈加陷入死循环里。 但场中暂时没有人管她的想法,连她的父王也是在想着,怎么能够拿下今夜这局,居功领赏,位列正卿,七国诸侯之首才是。 小宛心里更加迷茫,他这时候问,难道是要同薄云钿谈条件? 她的思绪随着剧烈的夜间寒风渐渐飘去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原来命运的确是回环往复的,一遍一遍地重演,一遍一遍让她重蹈覆辙。 她原本以为快要忘记的旧事,都成了重现眼前的新事,一幕一幕,似与记忆里完美重叠。 从前是薄云钿的四哥薄四公子挟持着她,如今成了薄云钿这个做妹妹的。 从前面对着的是他淡漠的神色,如今仍旧如此。 他仍然这样看着自己。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只是那一夜是秋夜,有秋虫在长长地鸣叫,她记得那晚星光璀璨,麟化殿前的石阶莹白折着微光。 如今她的脖颈前,也横着一柄利剑,但是她这一回的确是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来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几乎能想象薄云钿接下来要说的话了:“我要你怎么样,你就得怎么样,你若想她活着,就应如何如何”;但他又要怎样说呢? 她昏沉的意识里想到,他一定要说“我仅仅是路过此处,却从未说过要救她罢?这些条件,你当同他们去谈才对,他们一个是她的亲哥哥,一个是她的准未婚夫,而我,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而薄云钿一定会说:“但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的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她下意识想到了她才三岁的孩子小呆,眼泪霎时涌出眼眶,动了动嘴唇,说:“可他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不管我这无可非议,但你怎么能不管他了?”
第104章 我答应你。 当然她也并未想到, 这句她所想当然的高声质问,其实只是动了动嘴唇的呓语,甚至叶琅他们全都看不清她在说话——只有骏马上的白衣青年, 目光却钉在她的唇边。 想要说什么,但终归没有说。 神色像被薄雨染上一笔淡淡的凄楚。 薄云钿冷冷地笑起来,说了什么, 她在凄惶里没有听清,只是望得见她话说完,对面的两个男人的神色一变,叶琅和嬴罗不约而同地看着姬昼。 天地间雨声太大, 在她耳边击打, 长夜里,光明微弱, 她眼前模糊的只辨认出他的一片白衣。 “你所说晋国上下归你调遣,这个条件提得不好。百万兵马在你手中, 也是徒劳。你不如另想一个?”他的声音带有微微轻嘲,穿破雨幕,响在她的耳边, 她原本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就凝住。 他漆黑的眼睛里仿佛仍然波澜不惊, 薄云钿一时心底打鼓, 对于她这个表哥, 她从没有捉摸透。此时他云淡风轻的模样, 心里又在想什么? 她甚至联想到,今日他即使真的付出了什么, 但大概也会在往后讨回来。那么, 她应该…… 她低着眼眸, 目光在雨点间杂乱地徘徊。她记起她小时候和大表哥唯一一次的晤面, 是在他从齐国回来的时候。 那一年雪极大,表哥才九岁。 她跟着爹爹入宫看姑母。她贪玩,所以一个人跑到御花园里瞎逛,却不预在上曲垣的梅花林里,意外看到梅花桩上一个小小人影在一个男人的指点下练剑。 她看着他练了大半天的剑,几乎一点儿也没有休息。直到暮色四合,雪光暗淡,那男子劝他道:“公子,天色已晚。” 她便见他点了点头,声音迫切,“师父,我还想练一会。” “公子,王后或许正等你回去?” 他顿了一顿,垂下眼,说:“……也许吧。” 那男人又说:“微臣教授王公子弟剑道,但公子却是最为勤奋刻苦的,每日破晓而起,入夜方休。三公子便不肯练剑,其他子弟也多有懒怠……公子能说说,公子是为着什么这样刻苦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他的师父,小小的容颜还不算锐利,只是那双眼睛里涌动着某种期盼——他说:“师父,乱世中,弱肉强食。晋国式微,我想要将来位列天子正卿,诸侯盟主,从此天下没有人会欺负晋国人,没有人会践踏晋国人的脊梁。” 她听得懵懂,但是她却知道,这个男孩毕生的心愿,从小就埋下了。 她后来才知道,那个正是庄王的嫡长子,她的表兄姬昼。 她曾经幻想过很多回,能与他并肩,看着他夙愿得偿,他们一起接受诸国朝贺的景象——但他却亲手把她的幻想撕破,令她在这世上如此凄惨地活着,生不如死。 她所能想到的对待他最残忍的方法,就是毁灭他的梦想。让他一辈子无法取得他心心念念许多年的那个位置,还有无法得到他一直喜欢的女人。 众人只看到薄云钿的脸上露出点点的怀惘的神情,仿佛透过这雨幕回忆到了过往旧事,但那一点看似美好的神情,又转瞬破灭得没有踪迹可寻。逐渐冷漠,逐渐凄凉,既可恨又可怜,望了过去,一字一字说:“我要你在世一时,则一时不得担任正卿,统率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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