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赶他出去:“你这个烦人精,好好的一个人,偏偏长了张嘴。” 石源走后,八个侍女围过来,眼里闪烁着和宝鸾一样的亮光。 “公主要见她吗?要替她寻情郎吗?” 只在话本戏文里听过的故事,活生生在眼前上演。侍女们的心,比宝鸾更激动。 戏文由人编写,这个营妓的人生不是一场戏,却比戏更吸引人。她的结局,将由公主书写。 人人都有着对美好故事的憧憬,宝鸾尤其喜欢圆满结局,连话本戏文都只看圆满的,若是悲剧收场,她能气上好几天。 “过两天我见见她,要是可以,将她的情郎也寻来瞅瞅。”宝鸾已经有了计划。 替营妓脱籍,替她改名换姓,赠她银两,找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让她和她的情郎双宿双飞。 侍女们连连称好,都很愿意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出些力。你一句我一句,说了半个时辰,妈妈们进来提醒,宝鸾才想起,到自己练字的时辰了。 打发掉侍女们,宝鸾独坐闺房,没有立刻坐到书案后去。 她倚在榻上,呼了好几口气,心平静和后,慢慢拆开班哥给她的信。 班哥之前也给她写过信,她不肯看,慢慢地他也就不再来信。这是三个月里,她第一次看班哥的信。 信上写: 他人有情,吾甚动容。 有情之人方能触情,吾亦知爱知情之人。 小善,吾妹,吾心。 宝鸾粉腮飞红,立刻盖住信,圆圆的杏眼眨巴好几下,呼吸才顺畅些。 她一张脸埋进软枕里,揉着满是墨香的纸,心想:果然不该看他写的信。 什么吾妹、吾心。 这人越发不要脸。
第90章 🔒一更 几日后春光明媚的一个下午,公主府的角门上,悄悄停下一辆青油车。车帘掀开,一张宛若娇花的脸露出来,眼里神采飞扬,黑溜溜地转动。 “好气派。”她发出喟叹,同来接她的婆子寒暄:“难怪我差点将妈妈认成夫人,公主府连角门都比别人家的正门高阔出几倍,妈妈在这样的府里当差,穿着打扮言行举止自然不是寻常人可比。” 婆子笑道:“娘子到了公主面前,巧嘴可得收着些。” 这位娘子不是别人,是鱼娘。 在地窖内关了好些天后,她被送到这里来,来了好几天,一直在学礼仪规矩。今天才知道,原来她要见公主。 原本以为没有生机可言的鱼娘,看到公主府的门,这才肯相信,小单将军真的不杀她了。 经历了地窖不见天日只能等死的鱼娘,走在公主府丛丛郁郁的翠径花障间,真真切切感受到她确实还活着。 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每多走一步,多看一眼浓浓春意的繁花似锦,脚步便多一分轻盈。 脚下的长廊,是紫檀的,笼着地火,触脚生温,公主府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木廊,不知得花费多少银子。堆假山的石头,全是奔云石,纹理好似滇茶花,重重花瓣层次分别。斗大一块奔云石,可卖百金,公主府用奔云石堆就连绵逶迤的假山,当成寻常山石使用,可谓奢华至极。 走得腿脚酸麻,看得眼花缭乱,总算能到公主面前拜见。 公主见营妓,自然不会在正殿见,也不会在日常起居的院子里见。公主见她,是在园子里的一处小花厅。 鱼娘深深伏下去:“奴鱼娘,见过公主。” 公主的模样,鱼娘没瞧见,因为她不配抬头正视公主,从远远看到公主身影出现在花厅时,就有婆子训斥她低头。 “你叫鱼娘?”公主一开口,嗓音似玉珠溅盘,比鱼娘听过最好的歌喉还要美妙。 昔日韩娥曼声高歌,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公主的声音,可比韩娥再世。 鱼娘答:“是,奴叫鱼娘。” “你姓鱼?”公主语气亲和,仿佛她不是卑微的营妓,而是一位寻常世家女。 鱼娘紧张的心稍稍放松,笑着说:“回公主,奴不姓鱼。乐营日子煎熬,没有点盼头活不下去,奴爱吃鱼,所以给自己取名鱼娘。” “你抬起头来。” 鱼娘缓缓仰起脸,将模样现给公主看,视线小心翼翼探过去,原是想察言观色,入目一张浓鬓雪肤的面庞,明灿如仙姝,惊艳得令人窒息。鱼娘呆住。 世间竟有这等绝色。 鱼娘自诩绝色,因为她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今日见到公主,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被公主一衬,鱼娘觉得自己被衬成了乡野村姑。她想到那晚去找小单将军,小单将军连门都不让她见。坐怀不乱,原来是早就见过公主这样的美人。 鱼娘眼睛直愣愣,失语般微张嘴。婆子咳一声,鱼娘没听到,咳到第二声,她才回过神。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唐突,吓得连连请罪:“奴该死,奴该死。” 宝鸾让鱼娘坐到自己身边来,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她的头发和肌肤。 头发是黑润的,肌肤是亮泽的。这个人在乐营里过得还算好。 宝鸾心里又高兴一分,她不喜欢看人吃苦头,她自己过得锦衣玉食,希望别人也能过得好些。 鱼娘入城后没有立刻被送到宝鸾面前,而是养了几天才送来,也有这个原因。班哥深知宝鸾的心性,她的同情心,不会因为鱼娘没有面黄肌瘦没有食不果腹,就减去几分。 他送鱼娘来,是为了讨好宝鸾,不是让她难过。 宝鸾问:“你是怎么认识……”顿住,看向一旁吃茶的石源。 石源提醒:“单峦单将军。” “哦,对,单峦单将军。”宝鸾嫌这名字拗口,对石源幽怨的目光视而不见。 难道我有义务知道他的一切吗? 不知道名字怎么了,我连他何时生出的那种心思都不知道呢。 一想到班哥,宝鸾有些心不在焉,耳边听着鱼娘的叙述,神思飞到从前。 什么时候变得呢?是她做了什么,才让他生出那种心思吗? 做随奴时卑微可怜的班哥,恢复身份后谨慎小心的班哥,一幕幕往事,从宝鸾的眼前似流水般淌过。越往前,越模糊。 如今她脑海里最清晰的,竟然是来到陇右后,他在她面前平静自若说着无耻之言的样子。 宝鸾苦恼地叹口气。 公主一蹙眉,鱼娘心惊肉跳,连忙道:“单将军总共和奴说过两句话,面也只见过两次。单将军赴邀吃酒,此前和奴素不相识,以后更不会有任何瓜葛。” 她以为单将军是公主养的面首,才会有那样一个荷包。能说动公主见她一个营妓,单将军定十分受宠。 生怕被误会,情急之下,鱼娘险些还说出自己差点被杀的事。 她被叮嘱过,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要说。 鱼娘及时改口道:“将军对随身携带的荷包很是爱惜。”什么样的荷包,没有细描,大致说了几句。 宝鸾猜出那荷包很有可能是自己剪坏的那个。她不但剪了他留在府里的衣物,还把曾经送他的针指女红也都翻出来剪了。 就只那荷包还有个样子在,但也不能用,没想到他还留着。 宝鸾不想再听荷包的事,命人将鱼娘的情郎请过来。 鱼娘的情郎,是一个书生。求学时,曾得鱼娘父亲资助五十两。 宝鸾没费什么功夫,就将他寻了出来。 “从今往后,世上不必再有鱼娘,我愿成全你们两个。”宝鸾给出她的承诺,转而打量鱼娘的情郎,看他一表人才,从见到鱼娘那刻起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眼里有深情。 她问:“书生,你姓什么?” 书生说:“小人姓姜。” 宝鸾指着五百两银票,再指指鱼娘,问书生:“你是读书人,日后肯定要考取功名,届时有功名在身,你的妻子不能不体面。这里有五百两银子,要是你顾及体面,那就拿这五百两,风风光光地纳她为妾,日后另择贤妻。” 她摆出公主的威仪,声音故意冷漠严肃:“若你非要娶她为妻,那么这银子,你一两都得不到。不但没有银子,而且还得放弃你的前途,不能再做读书人,只能做个小生意人或者种田汉。” 书生跪下去行大礼,毫不犹豫道:“我愿务农,与妻子归隐山林。” 宝鸾满意地点点头,她取下鬓边一支金钗,插到鱼娘头上:“你选的这个人,他还算有担当,我祝你们恩爱一生,白首不离。” 鱼娘泪水簌簌,涕泗滂沱。 她听出公主有心试探姜郎。哭,不是为姜郎选她而哭,是为她重新被当成一个人而哭。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纳一个营妓,换成她自己没有落魄前,是不会见一个营妓的,更别说为营妓花心思。 鱼娘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她伏下去哭道:“公主的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戴罪之身,不敢连累公主,惟愿来世托生猫狗,逗公主开怀一笑。” “不必等来世,你现在就值得我开怀一笑。”宝鸾嫣红的唇微微勾起一角,告诉鱼娘:“以后你就是姜氏,好好和你的丈夫过日子。这五百两,是我赠予你们的新婚礼,你要督促他上进督促他念书,早日替社稷苍生为黎民百姓效力。” 鱼娘和书生齐声应下:“谨遵公主谕令。” 宝鸾办成一件美事,笑逐颜开,心满意足。 她喜欢鱼娘,不是因为今天见了一面就喜欢,鱼娘的故事里,打动她的,其实不是鱼娘的深情情郎,而是鱼娘的勇气和叛逆。 正如鱼娘觉得不是每个人都能接纳一个营妓,宝鸾想的是,不是每个身处低谷的人,都能像鱼娘这般隐忍不放弃,等来一个机会,立刻放手一搏。 她帮她,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鱼娘孤注一掷的勇气。 花厅上,杨夫人也在。宝鸾让她来,是记着杨夫人曾说过她有一个闺中密友,也被发配乐营。 公主相助营妓,这样的事搁从前,杨夫人肯定满脸鄙夷。 今天,杨夫人依然觉得公主帮营妓有失身份,可她内心止不住地感动。 杨夫人悄悄抹了好几回泪。这个鱼娘,不是她的闺友,她却好似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闺友。 宝鸾让人送鱼娘和书生离开的时候,杨夫人没忍住,向宝鸾恳求:“能否容妾同她说两句?” 宝鸾留下杨夫人,让她自便。 杨夫人与鱼娘隔开几步远,问她:“你在乐营中,可曾认识一个出身江南世家的女郎?她脸方方的,眉毛浓浓的,笑起来有两个梨涡,牙齿像兔子,脖子后面有一颗痣。” 鱼娘想了想,好像见过这样一个人,问:“是不是姓高?在乐营里坚持用原来姓氏的人不多,我记得她。” 杨夫人惊喜:“对对对,就是她!她怎么样?过得好吗?” 鱼娘一下子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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