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身体和心理的双重打压下,小单将军本该一点点被击溃。可他没有。非但没有,反而气势逼人。 伊坦渐渐吃力。 他知道小单将军赶了两天急路,这种天气行快马,人不可能不困乏,所以决斗之前,他想的是十招内斩杀对方。现在的形势超乎意料,他一个在山里休整了两天的人,竟然敌不过一个披霜带露日夜急行的人。 “你习的哪种功夫?”伊坦咬牙,心里又恨又不甘。 小单将军威风凛凛,有如天神:“我习的,只有一种功夫——杀人的功夫!” 伊坦被一刀震出几步外,眸光瞥见对面少年犀利的眼神,寒气森森,像是看死人。 不对。伊坦起疑,一个将死之人不该有这种眼神。 一个武功再高强的人,也不可能在知道自己被围困只能葬身此地后,还能镇定自若地用这种目光看待对手。 除非,他知道自己不会死。 快速察看小单将军身后几个亲随,伊坦发现他们脸上竟然有嘲弄讽刺的笑意,眼里是跃跃欲试的兴奋。 不对,很不对! 不害怕和兴奋,是两回事! 又过了两招,伊坦借由防守的姿态往后退一丈,退到自己的马面前,纵身一跃,骑马往回奔,当机立断大喊道:“放箭,杀光他们!” 伊坦怀疑有诈,所以他不敢再拖下去。哪怕被人笑话没骨气,他也顾不得了。 箭雨如林,其中百来枝箭全射向小单将军,盾牌坚硬,似山般将小单将军护在其后。 小单将军扬眉笑道:“将士们,那是个孬种,打不过就逃的丘八!都听好!立功的机会来了!沙州城拣不到的人头,这里多得是!” 话毕,他抽刀,打马如飞,从旁抓起一个盾牌冲出去,领着前锋小队直奔伊坦而去。 断肢血肉,刀光枪尖,到处都是厮杀的叫喊声。血腥气弥漫,浓得能熏晕人。 伊坦退至后方,在重重保护下,看对面那个他原本瞧不上的文弱少年,在人群中一把刀舞得出神入化,所过之地,碎小的血肉溅飞如水,犹如活鬼,远远地朝自己追来。 “疯子!”伊坦大骂,往后藏得更深。他是替父报仇没错,不是来送死。 “谁能取他的首级,我赏五十只羊五十只牛!”伊坦鼓舞他的勇士们,不再打算亲手取仇人的项上人头。 伏兵全在山高处,光是放箭耗,一直耗下去,也能将小单将军的队伍全部歼灭。 就在伊坦准备第二轮发起攻击时,忽然,轰隆隆的踏马声响彻山谷,站在山上看,能看到黑压压两队士兵,从三四里外的小林子往外冒,快马朝这里进军。 伊坦面色大骇,愤怒地瞪视人群中红盔红甲的少年。 难怪他不怕!果然有援兵! 伊坦明白自己是中了陷阱,现在后悔已来不及,只能一边命令撤兵保全实力,一边拖延时间。 此次班哥以身诱敌,为的是取伊坦人头,而不仅仅是重创他。若只是重创,不要援兵,他也能以少胜多。为万无一失,所以才调来援兵。 伊坦想逃,他不可能放过。 山林里乱战了两天,失去最后一队护卫的伊坦,最终丧命班哥刀下,死前连句遗言都来不及说,就被一刀斩下脑袋。 留下两个小队收殓尸体清点俘虏,班哥带着其他的人继续往前沙州城的方向去。 山林前放十几里的空地,田将军的兵驻扎在此。 引伊坦杀小单将军,田将军有些忐忑,所以特意守在这里等消息。等了四天,没等到小单将军遇袭身亡的消息。 田将军心急如焚之际,派出去的探子回来报话:“有一队人马正朝这里来,幡上一个‘单’字。” 田将军大惊失色,他是没想到小单将军能从伊坦手里逃出来。 据他所知,伊坦在山里布下天罗地网,进了山,小单将军和他的兵不可能活下来。 极度的震惊过后,田将军迅速意识到一件事:小单将军成功逃脱,情况对他非常不利。 此人很有可能暴露他通敌的事。 田将军没有任何犹豫,轻松自如地做出一个决定:山林里逃出来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黄昏时分,营地前五里地方,田将军带兵出迎。 冰天雪地的荒原,金黄的落日余晖下,红盔红甲的少年骑一匹白马,乌压压的军队紧随他身后,行军踏马声地动山摇,好似天兵天将。 雪白的马,一看就是洗刷过的,不然不可能半点血渍都不沾。马背上的人,双眸如刀,顶着夕阳而来,雄赳赳气昂昂。 他面容严肃,来到田将军跟前,也不下马,骑在马上冷睨。 隔得近了,田将军这才瞧清少年坐骑的马鞍桥上,悬挂的那个黑不溜秋圆球是什么。 是一个人头。 伊坦的人头。 人头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挂在小单将军的马上。 田将军知道小单将军成功逃脱,但没想过他能杀伊坦。 田将军一下子吓住,寒毛都竖起来,握缰绳的手微微颤抖。准备好的哄骗话,一句都想不起来,心慌意乱,假笑僵在脸上,只觉得手脚发凉。 田将军的副将知道自己的主将要杀小单将军,一见田将军露出端倪,怕小单将军逃跑,当即亮出兵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杀了再说。 副将喊:“将军,不要让他跑了!” 班哥带给田将军看的,是五百人。其余士兵由元家三兄弟带领,早先一步往田将军的营地去。 田将军前脚带兵出来拦截班哥,后脚就有人直捣他的营地。 田将军不知道他的营地这时已经被接管,他看的是,只有五百人。 副将一喊,田将军马上清醒,伸手去掀小单将军,张嘴就道:“单峦通敌叛国,尔等速速缴器投降!若与之为伍,罪加一等!” 小单将军抓起伊坦的人头往田将军怀里一塞,指着他道:“田壮强抢军功!” 然后,挥刀一劈,田将军人头滚落。 再一劈,副将人头掉下来。 他动作太快,快如闪电,两刀挥下去,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已毙命。 田将军的兵目瞪口呆,全都惊吓住。 小单将军下马,拣起地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和那个被他扔出去的人头一起,重新挂到马鞍桥上。 他眉眼舒展,从容泰然,对眼前手足无措的田家军说:“降我者不杀,反抗者,视同哗变,军中哗变,罪同谋逆。” 班哥在军里的事,不可能写在邸报上。宝鸾是在半个月之后才知道,他又立了两功。 这事是石源“不小心”说漏嘴,说完后求宝鸾,听见了也当没听见。 石源说:“军中危机四伏,不但要应付狡猾好战的敌人,而且还要防自己人嫉妒。这次要不是郎君事先察觉,早就命丧黄泉。公主,您就忘了臣刚才说的话吧,臣心疼郎君,所以才会一时感慨。” 宝鸾心想,听都听到了,怎么能当没听到? “又不是我想听,说得好像我非要听一样。”宝鸾绕开石源,骑着她的小驴子,嘚嘚地去捡球。 她驴鞠本事不如人,又不愿总是被人谦让,为了准备下一场比赛,命石源和她对打。 石源骑在另一头驴子上,凑到宝鸾面前,嘴里说的还是班哥的事:“唉,反正公主听也听了,臣后悔也来不及,那就干脆再说说吧。” 宝鸾扮鬼脸,嫌弃石源:“你装也装得像一点,明明是你想替他说好话,非要说什么一时失言。好了,你别再说,我都知道了,他英明神武有勇有谋,没有原来的身份,也能空手赤拳地闯出一番天地来。还有什么要夸的吗,我一并替你说了吧。” 石源摊手,面露无奈:“公主冤枉臣,臣要拍马屁,也得当着郎君的面拍,公主如此抗拒郎君,我在公主面前拍郎君马屁,没有一点好处的事,我为何要做?” 宝鸾瞪瞪他,为何要做?难道你心里没有数? 想让我倾慕他,继而顺从他,哼。 宝鸾翻身从驴子上下来,将球往石源身上砸,扔了球杖,气鼓鼓往花丛去。石源要跟,被骂住。 “你再在我面前提他,就滚出我的公主府!” 石源暗自嘀咕,一文钱没出的公主的公主府。 宝鸾坐在花丛中的轩亭里,脑海里一幕幕想象的画面,止不住地往外冒。 战鼓雷鸣,刀刃相接。白雪皑皑,马革裹尸。 石源说过的话,好似画笔在眼前描成生动的场面,她情不自禁地陷进去。 想得太入神,时而呆滞,时而清醒,清醒时唾骂石源:都怪这厮太会讲故事。 他不该当什么小侯爷,应该去做说书人。 宝鸾托腮,眼前是花房里移栽出来的红芍药,殷红得像是血。 他杀敌的时候,会不会害怕? 血溅到身上,他有干净的衣衫换吗? 宝鸾惊觉自己在替班哥担心,立马晃晃脑袋,晃得太用力,珠翠金钗都掉下几支。 那个人,他哪用得着她担心。宝鸾嘟嘴,看着摔出裂纹的翡翠宝钿,自言自语:“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下午,宝鸾睡午觉起来,石源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宝鸾抱着花猫,对石源的到来很是不耐,对花猫说:“喵喵,抓他。” 花猫舔舔爪子,发出“喵”地一声。 石源嘻嘻笑,对宝鸾一鞠身,叉手道:“公主,郎君来信,有事请公主代办。” 宝鸾高昂小脑袋:“哪位郎君?我为何要替他办事?” 石源将鱼娘的事说出来。不必多做渲染,身为世家女却沦为乐营营妓,为脱籍甘愿豁出性命,这样一段悲情坎坷的经历,一五一十照实叙述,就足以打动人心。 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一个深情不悔苦苦痴等的情郎。 年轻的女郎,没有不喜欢听这种事的。 “郎君说,是否成全她,全看公主的意思。”石源将班哥另附的信奉上,缓缓道:“公主愿意成全她,郎君就替她脱籍,公主没有空理会,那就送她回乐营,郎君自会处置。” 话毕,石源叹气,皱眉道:“依我看,公主还是不要理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营妓,胆大包天竟敢妄想脱籍。纵使她过去出身世家,现在成了乐营中人,就该恪守本分,怎能让公主操心她的事?” 宝鸾生气道:“小侯爷长得人模人样,怎么说出来的话如此冷血!” 石源问:“公主要管?” 宝鸾斩钉截铁:“当然要管。” 石源佯装为难:“可这营妓求的是郎君,本不关公主的事,公主管郎君的事,是否有瓜田李下之嫌?再者,替罪臣家眷脱贱籍,没有正当理由,很容易落人口实,日后揭出来,就算郎君一力承担,公主也有可能被连累。臣不得不提醒公主,慎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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