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从宫里出来,立皇太子的风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晋王请修功德簿,严明自己不敢贪天之功,此番扫荡吐蕃,清除边疆乃太上皇高瞻远瞩,退敌有策。加上臣工们齐心协力,将士们并肩作战,才有今日这番百年内之大安。 此言一经传出,群臣交口称赞。太上皇更是满意至极,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下。他本就是对权力极为贪恋的君王,除了权力从未将别的什么放在心上。对待后宫嫔妃也好,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也好,份量还不如他库里收藏的一把弓箭。 在太上皇眼里,班哥原也如一只小猫小狗。因一只小猫小狗爆发出如雄狮猛虎般的潜力,为他所用且又知情知趣,便多了几分怜爱。可这小猫小狗让他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比对得他现在如今衰老的事实,所以又有几分幽怨。 老人最易多心多疑,尤其他还是一位霸道的君王。当他老了,这份疑心,会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只看看圣人这几年两鬓添的白发便知道了。 班哥交了兵权,又辞了封赏,落在太上皇眼里,他便变成了最贴心的孙子。 太上皇畏老也知老,所以他没再奢望像从前控制自己的亲生儿子们那样彻底掌控这个孙子。他可以做任何事,只要肯在他面前服软,那就够了。至于其它的他不在意,也在意不了多长时间。 但是当皇后有一天在他面前说起,当初和班哥调换抱养的那个公主。他想起了过去的一些旧事,神情罕见的变得诡异起来。 问皇后:“前几日封的镇国公主,是不是她?” 太上皇当然知道镇国公主封的是哪一位,这话问出来不过是个引子。果然皇后立马说:“就是她。这孩子回来也有一段时间了,陛下何不见见她?说起来她也是有大功劳的人。” 太上皇道:“种树治沙随军千里,算起来确实是有几件功劳。” 皇后便立马让人去请公主,并不多留,略坐坐便走了。 等宝鸾到了太极宫,太上皇身边近身伺候的中官前来引路。 这位中官说起来也算个人物,圣人身边的元不才还得唤他一声师父。他早年随太上皇征高丽瘸了一条腿,本早该还乡养老,如今却还是稳稳掌着大太监的位置,其能力心机可见一斑。 对这这样的老狐狸,宝鸾没什么能卖弄的,本来还想打听两句,见是他来引路,话也就省了。 太上皇并不在殿中,宝鸾静坐了一会儿。见太上皇急召她却又不见她,心里渐渐沉了下来。 约过了半个时辰,中官端来一个漆盘,盘中一个青铜酒爵。传太上皇口谕:“镇国公主,于国有功,特赐酒一杯。” 宝鸾面上挂着高兴的笑容,心底已经悬若古井。她下意识觉得这酒有问题,十分不想喝,便问中官:“这酒能不能留着回去慢慢品尝。” 中官道:“赏赐之酒,不宜久留,公主还是现在喝了吧。” 确定了,这酒肯定有问题。宝鸾眼睛左右瞄了瞄,见周围没有其他人盯梢,立刻端起酒杯,用袖子挡着,一饮而尽。 幸好今天穿的是偏厚偏大的宽袖,一杯酒倒进去,倒也不会让人看出端倪来。但中官是多么精明的人,他一眼便知公主玩的什么花样。不多久,中官又端上一杯酒,请宝鸾再饮。 宝鸾再好的性子,这下也忍不下去了。 中官说:“公主放心,这酒里没毒。只要喝了这杯,往后公主便可长长久久地跟在六皇子身边,再无后患之忧。” 这酒不是毒酒却比毒酒更毒。摆到她面前来,本身便是种羞辱。 什么叫长长久久地跟在那个人身边?什么叫再无后患之忧? 呸! 宝鸾火光大冒,她这几年脾气暴躁了不少,平时还能装装样子。被皇后和圣人拿话刺刺两句,假装听不懂也就算了,但今天这事儿不是她装听不懂就能过去的事儿。 这酒她肯定是不会喝的,想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就是伸头一刀,真要没命,她死了都要托梦班哥让人给她陪葬! 宝鸾跳起来,一掌打翻酒杯,提裙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踢翻几个香炉,砸碎几个花瓶。 小黄门和宫女在身后追,追了一会儿追不上也就停下了,喘着气回去请罪,说公主跑得没影了。 中官并未急着回去复命,一个个问话,问了近半个时辰,约莫着公主这会子应该出了宫,这才回去将话转述给太上皇。 太上皇面上不见喜怒,中官试探道:“晋王殿下年少慕艾,新鲜劲儿过去,也就没事儿了。” 太上皇意味深长笑一笑:“和他不相干。”闭眼养神,意味阑珊,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致:“这女郎倒是胆大,竟敢抗旨,还砸坏朕好些爱物。算了,今日这事就罢了。” 宝鸾惊魂未定,回到公主府恰好班哥来见她。 她一见他,好似乳燕投林,一头扎过去,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他,断断续续将今日在太极宫遇到的事说出来。 班哥听到一半,就明白太上皇今日的举动只为捉弄人,如果真想对宝鸾做什么,今日她也跑不出太极宫。 其实就算太上皇真要做什么,也无需担心,他早有成算。 看她哭得可怜,抱着他紧紧依偎,似要攀在他身上永远不下去,班哥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又咽回去了。 抚着她的后背,口是心非道:“好小善,别怕啊。”
第123章 宝鸾一夜未曾好眠, 第二日睡到晌午时分才起。眼睛又红又肿,好似一对粉桃,全是昨日哭啕啕矣焉哉结出的恶果。 她对镜自照,见自己一张粉面上两颗桃子,好不可怜。不瞧还好,一瞧又气又羞愤,更平添三分委屈。 如昨日那般簌簌落泪,近半年内未有过。在外生死危急之际,也不曾这样哭过,才回长安没多久,便被逼得大哭了一场,怎地不委屈。 于是饭吃不下,门拢着不见人,反正就是不爽快。 府里伺候的奴仆,急得好似热锅蚂蚁。公主身边一点小事儿,落到他们身上就成了天大的事儿。当即一商量,由新上任的长史前去官衙寻晋王。 班哥昨晚被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哄得宝鸾止泪入眠。 彻夜哄人原是苦差事,因他乐在其中,所以苦也就变成了甜。 听得人来报,说宝鸾在府内不吃饭,关屋里不出来,那还了得?正好午食沐风,顾不上吃饭,当即丢下厚厚的待批公文,打马就往公主府赶。 宝鸾在床上躺着,听到外间有人来了。也不出声,也不应答。班哥蛮力推门而入,撩开帷幔,只见窈窕一个倩影卧于榻上,一动不动,两眼紧闭,毫无声息。 他吓一跳,上前就将人搂起来:“小善,可是病了?” 宝鸾被他摇晃着,慢悠悠睁开眼。嫌弃地瞄他一眼,有力无气说:“你这么大力道,我没病都被你晃出病了。” 班哥听她还有闲趣揶揄自己,心中大石落定,一边不放心查看她脸色,一边将她从床上扶起。弯腰替她套袜穿鞋。 唤人上膳,因着之后还要去官衙处理公文,便自己先吃起来。待他吃完了,宝鸾还是一口未动。 他把人都打发出去,将她抱到膝上。好似服侍老态龙钟的贵人,动作轻,声音柔——外人见了都得说他奴才命,任打任骂任使唤。现今好歹也是一人之下的地位,竟还乐得做低三下四哄人进食的事。 他心里享受,无人能知。昨天被折腾了一夜,今早到了官衙,仍回味无穷。这会子被宝鸾一口咬在臂膀上,咬出血来,反而兴致勃勃地捞起袖子,将另一只手伸到她嘴边。 “不吃饭,想吃人肉?割给你便是。” 宝鸾磨牙泄愤倒不是真的想吃他肉,谁让他自己眼巴巴地又到自己面前来求折腾呢? 本该再狠咬几口,却不自觉松开,小兽一般轻轻舔了舔那块几乎见血的齿印。 抬手箍着他的脖子,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你真卸了兵权?一兵一卒都没留?” 班哥不妨她突然问这话,立马捂她嘴,并不言答。起身一个腾空抱起,轻轻推开室内暗门。狭窄的小室,将将容下两个人。 他这才凑到她的耳边说:“有一队精兵年前就已入城,落籍附近镇县,随时可待命。” 拥挤的黑暗中,说话像耳鬓厮磨。她两手抵在他胸前,踮起脚才能靠到他耳边,说:“那就好。” 话音一转,又说:“要劳什子功德簿。”话里有几分幽怨。知道他如今是最关键的一步,行事章法也并无错漏,换了别人,不会比他做得更好。可是一想起昨日的事,就恨不得面前这个人一步登天,最好今天坐上金銮殿宝座。 班哥知道她是被昨日的事吓着了,一提起便粉面含惊含愤。瞧她欲哭不哭,渴求的眼神直勾勾望着他,实在可爱。 他受不住贴近些,半诱半哄,灌了一大壶浆糊,让她迷迷糊糊递到他掌下化作蝴蝶。他压制又鼓舞,低哑的声音半句半句飞出去。 说这兵权交了是为着正统二字,这正统嘛,自然就是他了。 又说功德簿的修篆,比一个皇太子的名号强上百倍。只单这一项,就已将钳制掌控世家豪族的筹码握在手里。日后荣登大位,也就无需多费精力与他们搏斗。 他说的全是长久的事儿,每一个字都透着强势与笃定,一句句掰开了和她说朝廷局势。严肃正经,沉稳如山,与他此刻正做的事大相径庭。 宝鸾伏在他肩头,听他说了一大堆,但脑子里记住的就只有一句话——精兵随时待命。 有兵就好就怕没兵,若是没兵连围了长安都做不到了。 她晕呼呼的,意识乱飞,先是被脑子里一闪而过的围城之念吓一跳,飞着飞着又觉得没什么,逼急了谁不想反呢?昨天她在太极宫被人追着跑的时候,还想过狠狠往太上皇头上劈一刀呢。 乐淘淘想了一番如何围攻长安城如何拿下太极宫和永安宫,空想一番,最后还是寂寞舍弃。傻子都看得出二兄三兄已失去了继承大位的希望,班哥声名极好,为昨天那一杯酒让他为自己反了,那她就真成了大傻子。 巫山云雾笼罩,万籁俱寂,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甜蜜的快乐喷薄欲出,虽未到达山顶,只堪堪在山脚下略做尝试,但已足够令人忘却所有烦恼。 班哥自不必说,他像一个新生的人,情绪高昂,眼睛亮得吓人。 宝鸾也得了乐趣,至少班哥走的时候,她已经有心情出门逛一逛。 班哥的声音柔得能滴水,爱如珍宝亲亲她绯红的面:“如今春日正好,何不去园子里逛一逛?待我夜里回来,伴你月下赏花。” 宝鸾点点头,等他一走,抬脚就去了国公府。 本来是想去崔府的。可自她回长安后,前后三次去崔府做客,都未见到表哥,也就不太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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