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她?” “是,我见过赵妃,她在朝阳殿,被关在黑黢黢的屋里,终日不见阳光。” 赵阔心头一攥,懊恼没有事先提醒班哥莫在圣人面前提及赵妃。室内静下来,赵阔心中七上八下,忍不住窥视圣人的脸色,圣人若有所思,眉头紧皱,不知是忧是怒。 认子一事本就尴尬微妙,气氛随时可能翻覆,班哥提及赵妃,更是雪上加霜。 众人屏息噤声,随时做好准备迎接一场滔天大怒。 圣人问:“你在怨朕?” 班哥摇摇头,黑澈的眼眸凝望圣人:“对我而言,赵妃和陛下皆是陌生人,无人会怨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圣人道:“你说朕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班哥答:“是,今天之前,陛下于我,是遥不可及的君王,亦是世上最高贵的陌生人。” 室内宦官宫人将脑袋埋得更低,赵阔一只手攥紧衣袖,额头冒冷汗。 父子相见,怎能说这样的话? 难道这孩子真的不想做皇子吗? 赵阔试图挽回几分局势,声音紧张:“陛……陛下……” 圣人摆手打断赵阔的圆场,手指隔空点了点班哥:“你这孩子,很是诚实,这是件好事,以后你便住在永安宫,来日方长,朕这个陌生人,你慢慢了解。” 班哥不卑不亢应下:“是。” 圣人又道:“你起来,让朕好生瞧瞧。” 班哥站起来,身形不稳,险些跌跤。圣人搀扶一把,见他面露痛楚,问:“这是怎么了?” 宦官见势而为,立刻将班哥在尚狱司受鞭刑的事说出。 圣人一愣,命人褪去班哥衣衫。少年前胸后背皆是道道血痕,膝盖手腕乌青发黑,一看便知他受过大刑折磨。 圣人惊怒,即刻传御医。室内升起暖炉,宫人宦官忙前忙后,为班哥换衣擦身上药。 班哥咬牙默声,虽一言不发,但面上隐忍的痛苦神情足以说明身上伤痛煎熬。 圣人见他此前未露半分疼楚,若不是命人褪衣查看,只怕他会继续忍下去。圣人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惜,哪怕此刻这孩子不是自己的血脉,能够做到这般坚毅之态,亦令人心疼动容。 圣人不常过问宫中之事,此时却怒问:“不是说昨夜下的大狱吗?怎地今日就上大刑?朕依稀记得,宫规里可没有尚未定罪就上刑的律条,难不成,朕记错了?” 最后一句语气陡然冷厉,宦官们脖颈一寒,纷纷伏地,哀求圣人息怒。 圣人点了近侍元不才问:“他们不敢说,你来说。” 元不才年近中年,从小跟随在圣人身边伺候,后宫各人见他皆尊称一声“元阿翁”,皇后待他亦是客气有加。 元不才道:“是清露公主命人大刑伺候小郎。” 圣人眉头紧锁:“是融融?融融与他何怨何仇,此前他不过是个随奴,融融竟迫不及待下如此狠手!” 元不才听出圣人语气中的不悦,除了不悦,还有一丝疑虑,这份疑虑和皇后有关。 二公主急不可耐磋磨小郎,是否因为事先知道小郎的真实身份呢?若是二公主知道,那皇后知不知道呢? 元不才在圣人身边伺候多年,对圣人所思所想皆能猜到七分,圣人虽信任皇后,但这份信任并非无懈可击,大多数时候,圣人的这份信任,更像是一种习惯,一种维持现状不必伤筋动骨的懈怠与舒懒。 元不才适时站到班哥身侧,接过宫人手里的膏药,亲自替班哥上药。 这位新皇子的到来,势必引起永安宫一场惊涛骇浪,至于这场风浪会波及多少人,那就看这位新皇子的取舍了。 班哥因为上药刺痛而湿漉漉的眼温和地看着元不才,客气周到:“多谢元阿翁。” 元不才道:“小郎客气。” 圣人从短暂的思忖中回神,对皇后的疑虑使他不得不为班哥讨回公道,他吩咐道:“传朕旨意,清露公主藐视宫规任意妄为,即刻起禁足仙居殿,无令不得出。傅姆失职未能管束好公主,仗二十,代公主受过。” 圣人想起什么,又道:“传令中书省,敕旨昭告天下,六皇子流落民间多年,现已寻回,赐名维,字遗玉,入皇室玉牒,一月于麟徳殿举行大宴,君臣同乐,庆贺六郎归家。” 维,礼、义、廉、耻为四维也,赐名维,乃法令纲纪之义。遗玉,上古宝玉也,三千年结果为遗玉,意喻得之不易,珍之重之。 圣人一句话,彻底定下六皇子的身份地位,众人忙不迭躬身道:“恭贺陛下父子重逢,恭贺六殿下归家团聚。” 赵阔从紫宸殿前堂走出,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云上一般。 方才的一切仿佛是做梦一般,圣人没有暴跳如雷,没有迁怒赵家,连一丝抱怨都不曾有。他想过这场认亲或许能够顺利,但没想会如此顺利。只是第一次见面而已,圣人便为班哥赐了名赏了字,毫不犹豫地颁布圣旨正名,甚至还要举行大宴,庆贺班哥归家。 赵阔不敢相信地看着班哥,为此前自己的惴惴不安而发笑。他回想刚才紫宸殿内的一切,班哥的每句话皆令人担心,可也许正是那几句直言不讳的话,打开了圣人的心,让圣人主动接纳了这个儿子。 细想想,倘若那时班哥热情奉承,以圣人的性情,未必会这么快颁布旨意赐名昭告天下。 赵阔拍拍班哥的肩膀,亲昵唤道:“六郎,今日惊险,稍有不慎,或许你我皆要惹得圣人厌恶,多亏你聪慧。” 班哥面色冷然:“外祖父何出此言?我愚笨不懂变通,在陛下面前粗嘴笨舌,陛下没有责怪我,是陛下宽宏大量。” 赵阔这时方察觉右侧不远处一道宦官的身影,是元不才走了出来。 元不才微微颔首,道:“老奴奉陛下旨意,问六殿下想居于何处?” 赵阔大喜过望险些失言,面有愧色不便多说,走到一旁静候。 班哥问:“阿翁,清思殿可否能住人?” 元不才为难:“住倒是能住,只是那地方很多年没人住过,年久失修,不是宜居之所。” 班哥笑道:“不妨,就定这个地方吧。” 元不才只好道:“行,那我这就命人前去收拾。” 班哥道:“烦请阿翁叮嘱宫人,拾掇宫殿时莫要闹出太大动静,以免惊扰旁人。” 他这一说,元不才想起清思殿旁边的拾翠殿,两座殿宇挨得近,敲敲打打的声音若是太过嘈杂,拾翠殿确实会听见动响。 元不才想到拾翠殿就想到里面住的人,眼神黯淡三分。 三公主以后可怎么办? 元不才走后,赵阔左右环视,彻底离开紫宸殿,方才低声问班哥:“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何不随我出宫,去赵府瞧瞧?” 班哥脚步未停,朝拾翠殿的方向前行:“多谢外祖父好意,下次罢。” 赵阔还欲再劝,班哥已大步流星拉开距离,步伐快速,似平地飞翔。 宝鸾喝了药,昏昏沉沉睡着。 得知班哥已被赦免后,她放下心中的大石头,齐邈之让她睡,她便安心睡去。 药里加了安寝的药材,加上宝鸾本就元气大伤,李云霄又来找她闹过一番后,她更是精疲力尽,一躺下便睡得天昏地暗。 宝鸾不记得齐邈之是何时离去的,但她似乎听见细碎的争吵声,像是班哥的声音,齐邈之仿佛在嘲笑什么,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后,又有人来到她榻边。 宝鸾睁不开眼,她太困太累了,手被人攥在掌心,亦毫无察觉。 宝鸾睡醒后是第二天,她喉咙好了些,力气也足了些,正要唤人进来伺候,宫人们鱼贯而入。 “是不是要喝水?”傅姆扶起她,声音沙哑,似哭过一场。 宝鸾抚上傅姆红肿的眼,好奇问:“姆姆,谁欺负你了?” 傅姆哽咽,说不出话,怜惜同情地看着宝鸾。 宫里已经传遍,三公主并非陛下亲生。 不过一日功夫,有人从云巅摔下,有人平步青云。命运何其不公,竟叫这种偷龙转凤的事落在三公主身上。 傅姆抱紧宝鸾,哭道:“殿下,殿下……” 宝鸾道:“姆姆,怎么了?” 傅姆痛心疾首:“殿下,无论何时,你永远都是姆姆的殿下,姆姆会像从前那样照顾你,绝不离开你。” 宝鸾哭笑不得:“姆姆,是谁说了什么吗,你怎会离开我?是二姐姐为昨天的事迁怒你?你莫要忧心,我同阿耶说一说,阿耶自会为你做主。” 傅姆听她提圣人,哭得更伤心。 那已不是三公主的阿耶,是那位六郎的阿耶。 宝鸾扫视周围,见宫人们的神情甚是奇怪,大多数皆和傅姆一样哭红眼,低声啜泣,甚是悲哀。 她笑道:“你们都怎么了?” 无人应答。 一道人影立在门口,窥探多时。 宝鸾抬眸看去,终是发现门边半隐的身影,顿时欢喜欣慰,眉欢眼笑:“班哥,是你吗?” 班哥低声道:“是我。” 宝鸾招手:“太好了,你真的没事,快来,让我瞧瞧你。” 班哥挑帘而入,香色缎袍,金玉束冠,贵气十足。 满殿宫人躬身行礼:“六殿下。”
第28章 🔒一更 宝鸾困惑,笑问宫人们:“什么六殿下?哪有六殿下?” 傅姆别开脸不忍回答,一双靴映入眼帘,少年黑冷冷的视线投过来,迫得人不得不从榻边退开。 傅姆让出位子,宝鸾靠在引枕上,一双雪白柔弱的手落入少年掌心,他坐在傅姆方才坐过的地方,一双眼看着宝鸾,目光温似暖阳,薄唇轻启,对宫人发号施令,语气却冷如冰霜:“都退下,我与三公主有话要说。” 傅姆听他仍唤宝鸾三公主,心中愤懑消退大半,同宫人们一起往外,不停回头:“殿下,莫伤心,千万莫伤心……” 人都走了,满室寂静。 宝鸾一边端量班哥是否受伤,一边笑道:“姆姆今日真是奇怪,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班哥动了动唇,攥紧宝鸾的手。 宝鸾以为他劫后余生所以才不管不顾失态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开,怜惜他刚受过苦,拇指轻点他的虎口以做宽慰。这双手掌心宽厚,骨节分明,她第一次仔细看他的手,发现上面长满厚茧,手背处还有几道新鲜的细小血痕。 她低头吹了吹,眼神柔软,似秋水一般:“都是我不好,害你受苦了。” 班哥眸光闪烁,舔了舔嘴角,少女雪肤花貌,病容中略显苍白的唇瓣,更添几分楚楚可怜的柔美。他缓缓引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 宝鸾杏眸水润,细声关切:“是不是这里疼?” 班哥不说话,只是用她的纤纤玉手按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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