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好心办事,未曾想到此事根本无需他费功夫就能办成。太极宫没有插手,皇后没有阻拦,圣人坚持要赐恩宝鸾,水到渠成。 太子赶回长安,得知宝鸾的事已经定下,同幕僚感叹:“总算有件如意事。” 幕僚见太子形容疲惫,想问江南道的事又不敢问。 出长安近四月,太子比从前更加消沉。 太子今日回长安,尚未入太极宫和永安宫拜见太上皇和帝后。幕僚提醒,太子却置若罔闻。 幕僚还要再说,太子却突然笑道:“你可知我的母亲有多厉害?为了权力,她的心能比任何人都狠。” 幕僚大惊,不知太子为何会突然说出这种话。 皇后的厉害,众人有目共睹。但太子不该说出来。 幕僚压低声音:“殿下,慎言。” 太子神情恍惚,喃喃道:“我巡察江南东西两道,沿途二十州民不聊生,为了掌控江南东西道管辖之权,我的母亲任由洪水倾覆稻田民宅,赈灾银两明明拨出一百万两,百姓们却仍食不果腹。” 他面孔苍白,一派颓然:“我有心救灾,却使不动任何一个当地官员,整整四个月,我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幕僚不敢答,心想:当初皇后同意太子出外巡察,自然有恃无恐。 甚至,皇后的目的,就在于让太子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幕僚轻言细语宽慰:“每朝每代,皆有天灾,帝后赈济灾民,赦免赋税,已是仁政。江南道民生艰难,只是一时之景,待今年风调雨顺,百姓们自然又会过上安居乐业的好日子。” 太子苦笑:“是吗?是仁政吗?难道不是人祸吗?” 幕僚一颗心都快被吓得跳出来,恨不得上前捂住太子的嘴。 太子宽袍散发,懒懒挥手:“你下去吧。” 幕僚五味俱陈,忽然有些后悔这次让太子出外巡察江南道。 太子和从前不一样了。 过刚易折。 幕僚从东宫出来时,正好遇见一辆装饰奢华的金玉马车迎面而来。 车帘打起,一张花容月貌的鹅蛋小脸露出来,乌黑的发,白净似玉的肌肤,双眸柔婉似水,笑盈盈道:“徐洗马,我阿兄可在东宫?” 徐品在东宫任洗马一职,同宝鸾见过几次。 娇滴滴的小公主,明知太子在东宫,却还是为了他这小吏停车打招呼,如此谦虚贴心的小公主,着实招人喜爱。 不是皇室亲生女又如何,她如今的身份,可比其他两位公主高多了。 徐品叉手道:“太子殿下刚回东宫,想必还没有出去。” 宝鸾笑道:“多谢徐洗马告知。” 徐品道:“殿下客气。” 今日春分,对于宝鸾而言,除了太子回长安外,还有一件重要事。 一个月前圣人命人为班哥做宴,今天这场宫宴,是班哥第一次真正亮相人前。 宝鸾听宫人说,班哥被认回皇家后,太极宫一次都未召见他。这可不是好兆头。 没有太极宫的召见,今日的宫宴显得更为重要。 宝鸾一早听说太子回了长安城,急忙忙赶过来,一是为了见太子,二是为了请太子去宫宴。 有太子参宴,意义总是不一样的。 还没上台阶,宝鸾就开始唤:“阿兄,阿兄。” 唤了几声捂住嘴,想到自己已不是亲妹妹,万一太子阿兄嫌她聒噪呢? 宝鸾前进的步子犹豫下来,低着脑袋晃悠悠一步一阶,长裙曳地,身后捧裙的宫人们听见小公主的声音变得又轻又柔,风一飘就没了。 “阿兄——”特别小心翼翼。 相思从门内出来,看到宝鸾拾阶而上的速度像蜗牛一样慢,小嘴张张合合,似在喊什么。 相思迎上去:“殿下。” 宝鸾抬眸望见他,问:“我阿兄在忙吗?” 相思道:“不忙,刚歇下。” 宝鸾发愁:“啊?”抬脚一步跨两阶,已有对策:“那我等着好了。” 相思笑道:“殿下不必等,直接进去便是。” 宝鸾道:“这样不好吧。” 相思:“太子殿下知道殿下来,只会高兴。” 宝鸾听他这么一说,先前忐忑的心思消散大半,但还是决定等上半个时辰,好让太子歇一歇。 相思在旁奉茶,宝鸾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相思被看红了脸,忍不住开口:“殿下,可有吩咐?” 宝鸾收回过于好奇的目光,随便寻了个话头,问:“相思,你平时都去哪里玩?最近外面有什么新鲜事?” 相思答:“我天天待在东宫哪都不去。” 宝鸾诧异:“你不嫌闷吗?” 相思笑道:“若可以,我也想去外面瞧一瞧。” 宝鸾一顿,而后震惊,想要再问,相思已经走开。 半晌后,太子走了进来。 宝鸾一见太子,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瞬间消失,扑过去想要求抱,眼见就要到面前,却又因四个月的分别和身世之事,双臂僵直半空。 太子主动揽过宝鸾:“小善。” 太子的怀抱温暖宽厚,袍间弥散着沉香与墨香,令人安心平静。 宝鸾情不自禁掉起金豆子:“阿兄。” 太子柔柔地拍她背:“这段日子,苦了你了,小善肯定很煎熬,是不是天天抹眼泪?” 宝鸾哭得鼻头嫣红,嘴硬道:“没有没有,就哭了一两次而已。” 太子俯低一瞧:“加上这次,也就一两次?” 宝鸾眼里含了泪,黑眸水光流动:“这次不算。”她揩掉眼角泪水,道:“这是喜悦的泪水。” 她说着话,甜甜一笑,含羞花骨头似的明媚,直击人心。 太子终日沉郁的面容终于现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小善真真世间第一可爱之人。” 兄妹俩一场叙旧,大多数时候是宝鸾说,太子侧耳听。 从太子离开长安后城中发生的事,一直说到她今天早上觑见的宫内趣事,小嘴两瓣,叭叭开说。 她声音轻细柔美,一句句话落入人耳中,令人不嫌喧闹反觉悦耳。说起她自己的大事,沉重悲痛的事实,经她一说,化作细雨春风,似乎永远有希望之盼有欢乐可取。 太子看着宝鸾,暮气沉沉的内心似有暖流涌入,他暂时卸下自己的无精打采,同她一道眉飞色舞。 太子遗憾地想,这么好的妹妹,竟然不是他的亲妹妹。 转念又想,幸好不是亲妹妹。李家哪能生出这般鲜活无邪的人物。 说起自己的食邑,宝鸾贴到太子耳边悄悄告诉他:“阿兄,我有钱了,以后你要办事,不必天天求着户部给钱,我凑钱给你。” 太子失笑。四个月来第一声畅快笑声。 “好,阿兄先谢过小善。”太子不忍打击她,笑道:“为了回谢小善,以后小善出宫开府,阿兄定给小善建一座最大最华丽的公主府。” 宝鸾搂着太子脖子伏在他肩头:“阿兄,你回来了真好。” 太子问:“小善,方才你说想请我去哪?” 宝鸾重新说起宫宴的事,这一次没有掩藏,提了班哥。她瞅着太子脸色,怕他不肯去。 二兄就不肯去。倒是三兄,早早地就递了话说一定会参宴。 不过三兄是个和事佬,平时谁都不得罪,就算不特意请他,他也会去。 太子差点忘记自己多了个弟弟。 好在班哥给他留下的印象很深,东宫马球赛班哥天生英猛的禀赋,令人记忆犹新。稍微回忆一下,就想了起来。 太子对视宝鸾:“你没同他生嫌隙,反而替他来请人?” 宝鸾长睫浓翘,茫然问:“我为何同他生嫌隙?” 太子浅笑,一时不知是该感慨幼妹心大,还是感慨幼弟手段了得。 太子问:“你来请人,是他教你的,还是你自愿的?” 宝鸾道:“当然是我自愿的,他还不知道我为他张罗呢,对了,阿兄,这事你别告诉他,若他知道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去参宴,得多伤心。” 太子点点她挺巧鼻尖:“谁说我因为你才去?” 宝鸾捂鼻子:“不是最好啦。” 太子牵她往外,“走吧,进宫。” 宝鸾想起相思的提醒,问:“阿兄,你要不要先去太极宫拜见那位陛下?” 太子冷若冰霜:“改日再去。”
第38章 🔒夜宴 天空又下起细雨。四面八方淅淅沥沥的雨声,细微雨珠打落青砖泥土,白气迷迷蒙蒙散在风中。 廊道下,宫装丽人们裙带翩翩,捧盘抱酒,进进出出,应接不暇。为麟德殿这场宴会,永安宫所有得力的宫人都被调用来此侍宴。 内宫最显赫的麟德殿,只有天子才能在这个场合办宴。圣人下令在麟德殿为新得的六皇子办宴,宾客皆显贵,长安城各大世家都派了人前来参宴。 这场宫宴的用意,旨在知会长安世家一声,宫里有了新的皇子。在麟德殿办宴虽然有大张旗鼓的意味,但是帝后没有出席,这便成了一场没有任何政治意义的宴会。 没有政治含义,就不必衡量利益。一场轻松玩乐的宫宴,各大世家全都出席也无妨,由家族里的年轻人们前来参宴再好不过。 席间觥筹交错,宴乐笙歌,热闹非常。 前殿过道香炉升起清新怡人的云香,一树白玉雕成的玉兰花团团簇簇。玉树下一人款款而出,眉目如山水,清贵温润,容姿风华,满堂生辉。 被这少年一衬,华丽的玉兰花树顿失光彩。 李云霄嘴唇微张,轻啊一声,手中酒杯掉落。她扶案站起,激动地望着光影中半明半暗的俊美少年。 “我要知道他是谁。”李云霄两眼发光,吩咐身后的宫人:“让他过来陪我喝酒陪我玩。” 傅姆恨不得将失态的李云霄藏起来,提醒:“殿下,你再看仔细点,瞧清楚那人到底是谁。” 说话间,那少年走出玉树遮下的阴影,整个人亮在光下。 绛衣博袍,雨水沾发,玉骨如山,清寒雍容。 殿中一阵吸气声。 李云霄跌回坐席,手指颤抖,惊讶指着前方少年身影:“他、他是那个小随奴。” 傅姆压住李云霄双肩,着急道:“什么随奴,那是六殿下!” 李云霄一时为美色所惑,羞恼得无地自容:“他算哪门子六殿下,我才不认他。” 眼睛不自觉瞄过去,语气幽怨:“打扮起来人模狗样,也不知道要迷惑谁。” 满堂宾客,见到班哥,皆在心中感叹一声少年好风采。 他们听从家中吩咐前来参宴,只为玩乐,未曾想过结交这位六皇子。一个乡野长大的皇子,对于世家而言,没有半点往来交好的价值,他们只当是永安宫多养一个像四皇子那样的皇家子弟。 今日见到这位六皇子的真容,众人方知,他们竟是想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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