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能通晓诗文的女郎,这些书必是看过的,学成什么样不管,至少要能熟读,开蒙之初读这些,迷迷茫茫囫囵吞枣,也就不觉得枯燥,李云霄最是不喜拘束,又处在爱玩爱闹的年纪,天天学这些,还不如挨一顿狠板子来得痛快。 李云霄才学一天,受苦不迭,当面问皇后:“小时候能背的,现在又让我记这些,我背不了,母后自己背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不是好话。皇后回了李云霄一记巴掌。 李云霄当众得一顿责骂,蜗居之地再次缩小,墙梯不能爬,二门不能出,信中提醒宝鸾:“……能背否?滚瓜烂熟否?对答不如流,小心吃巴掌。” 想到信,宝鸾又笑一声,低声道:“昨天姆姆不在,二姐让宫人传信,问她是不是我的好姐姐,若是,便替她将水里荷花全拔了,让她们看荷叶田田,泥中芙藕。” “这……”傅姆无言。二公主实在任性,自己赏不了,也不让别人赏。以前防着二公主捉弄三公主,如今她们两个好了,倒要防着二公主教三公主淘气。 傅姆扶宝鸾入轿:“殿下可不能听她的。” “我听一半。”宝鸾眼神调皮,抿嘴笑道:“花不能不拔,待我回来,选几朵开得最好的,配上一对和田玉白玉瓶给她送去。” “殿下想得全,女眷们赏莲,二公主也赏莲,皆大欢喜矣。”傅姆一颗心放回去,小声道:“我想多陪殿下几年。” 宝鸾收起笑容,抚抚傅姆手背,以示慰藉。 宫里又换下不少人,各处宫殿巡逻更为频繁。红墙碧瓦,十里宫道,无论是当值的侍卫,还是行走的内侍宫女,皆面容肃穆时刻警醒,檐上划过的鸟翅声,甚至比永安宫白石花砖上行过的脚步声更清晰可闻。 宝鸾早就命自己身边伺候的人不得与别处走动,除她自己外,拾翠殿的宫人无事不能出金铜粉门。 “二姐姐的傅姆和宫人,伺候不当才被责罚出宫,姆姆不会。”宝鸾再次抚慰。 今年的荷花节,和往年一样,京兆尹带人各处巡过,早早设了黄帷围起来,通往地方的道路,只准有名姓的人家出入马车轿子。 武威郡公家的女眷和江南郡公家的女眷今年也在,她们新进上京不久,入宫拜见过,尚未来得及参加宫宴,只同长安城中几处有往来的人家吃过宴。 两家在当地皆是统领一方的高门,出入皆豪奢,第一次参加盛大的荷花会,由着对长安繁华的见识和对皇都的敬畏,不得不紧张几分。 路上行来,马车之中端坐,单薄却严实的绡帘遮住街上热闹,只闻声音,亦能辩出外面车水马龙却又井井有条,行进往前,吆喝声渐小,至完全无人声,只有马蹄和车轮的声音时,便知是到地方了。 下车一看,入目皆是翠玉明铛,香风鬓影,两家女眷们忍不住叹一声:好风采。 水天一线的芙蕖,碧油油的是荷叶,大片大片浓密似翡翠,随风轻摇的粉娇瓣蕊团团簇簇,株株怒放。比花更娇的,是轩亭草地上盛装的仕女们。 两家皆是军功封爵,一封再封,无法再往前封时,封到女眷身上。武威郡公的女儿和江南郡公的女儿皆封了县君,先皇的曾孙女们才能封县君,远一点的宗亲没有这荣封,齐家圣眷浓浓,也没有女眷受封县君郡君。他们两家不是皇亲,家中女儿反倒得了诏封,军功雄厚,可见一斑。 武威郡公家是小公子和女郎都在,小公子承父萌,人称小将军,一出生就荣封游击将军的虚职。元小将军尚未成人,十几岁的少年,意气风发,正和妹妹惠敏县君在一处水榭上说话:“你看见她,不要往我面前引,我同武安侯家的小公子们约好一起喝酒,要是不怕哥哥被人笑话,尽管来寻,下次你再想出门逛街,哼哼。” 江南郡公家的女儿明婉县君豆蔻年华,江南郡公有意与武威郡公联姻,私下商议过,此事只两家少数人知晓,外人一概不知。 惠敏县君十二岁,还是个半大孩子,下意识扮鬼脸冲哥哥威胁道:“你不带我出门,我天天请她到家里来,等回了西北,我还要请她来做客长住。” 元小将军抬巴掌晃了晃,似笑非笑:“哥哥天天揍你。” 惠敏县君朝另一边坐,选择用气愤的背影面对哥哥虚晃的巴掌。受迫之余,尚有余力保持西北世家的傲骨,全是为了不被长安城的仕女们小瞧,连生气都格外隐忍。外来的世家女,最怕被人视作不知礼数的乡巴佬。 元小将军的巴掌合在一起,点点头称赞妹妹:“这才像个县君,长安的水米养人,真养人。” 惠敏县君气了一会,元小将军早就离开,家里的婢子们在亭下站立,晒得大汗淋漓。此处不算幽静,阴凉处又有好风光的亭榭各有主人,惠敏张望了一会,终于等到不算熟的熟人明婉县君。 明婉县君大惠敏三岁,自幼通晓诗文颇有才气,传出名的才女中,有她一个。两人互相问候过,还没坐下,明婉县君唇边缓缓流出一首清丽婉约的七言诗,惠敏捧场赞道:“好。”至于好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婢女铺开纸张捧出墨砚,明婉县君的一首赏荷诗,就此写就。惠敏品不出诗的好,但这手秀丽的字,她还是能赏识一二。 “要是哥哥见了,也会说好。”惠敏丢出一句自以为明婉县君会喜欢的话。 两家就要联姻,从无往来的两家郡主当然也要交好起来,这交好,从两家初到长安之时便开始了,目前为止,只能说进展一般。一个娇惯的孩子,和一个恃才傲物的才女,是说不到一起去的。 为了拿话臊哥哥,惠敏乐此不疲创造明婉和元小将军的“偶遇”,但她其实是不太乐意和明婉待在一起的。这位有可能成为嫂嫂的县君,张嘴闭嘴都是书里的诗文经理,凡事都要往风雅上靠,说不上两句就要引到人物什风俗出处,像是不这样,就显不出她的博古通今。 此刻这位才华横溢的县君,正以矜持高傲的口吻谢绝了惠敏的奉承:“闺中之作,怎能流传到外男耳中?妹妹抬爱,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对于这门潜在的婚事,美貌多才的明婉县君同样不太热情,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元小将军虽然年轻俊朗,出身威震边关的武威郡公家,武威郡公是实际掌权的西北之主没错,可元小将军只是武威郡公家的长公子,日后能不能袭爵郡公,还不一定。 明婉为自己待价而沽,认为父亲太过着急,若能直接婚配一方掌权郡公或是皇亲国戚,岂不更好? 嫁妆丰厚的明婉县主,渴望在长安挑中一门更合适的婚事,何为合适?权大势大,比威震边关的武威郡王家更显眼的人家。这样的人家,在长安不多,但也有那么几个,比如说风头鼎盛的齐家,比如说连年被打击依旧实力不可小觑的关陇八姓之首崔家,又或者更进一步,许婚皇子。 太子已经大婚,可太子侧妃的位子虚位以待,再就是余下四个皇子,那个傻的不要能,其他三个都还没有大婚……明婉心中叹息,或许她可以另许,但武威郡公要联姻,族中没有比她身份更高的女郎,父亲要许人,只能许她。 凉亭赏莲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被迫得知了三个赏莲典故的惠敏头疼不已,不得不主动提出到处走走。 各处亭台皆有女眷嬉笑游玩,两位县君认识的人少,没有人引荐,又没有长辈在身边,行步动步间不得分寸,怕露怯又怕言语冒犯人,只和认识的女郎一处玩耍,待上片刻,惠敏说要寻元小将军来射彩头,明婉便陪她去。 走过一处太湖石,正要上小桥,忽然一阵锣鼓声传来,大道上远远驶来一队侍卫,其后一抬大轿,金顶铜宝,璎珞飘荡,彩缦绣帘处描鸾描凤,轿身镶无数宝石明珠,光华灿烂,竟让人一时无法直视,眼睛闭上一闭,方能正视。 轿前孔雀宝扇相间,流苏宝盖紧随轿后,并有华幢六面,捧幢者皆着七品内侍服色,两排宫装侍女随侍轿旁,这是皇家的仪仗。 大轿从红毡上抬过,轩阁亭台游玩的女郎们听到鸣锣声,虽然嬉闹并未完全停下,但无一人继续懒坐,从阴凉处走了出来,站到遮阳油伞底下,等候来人。 几个高品阶的命妇去到前面迎接,连伞都来不及打,任由日头晒着。 日光犹如流动的黄金,化雾般笼在轿中人周身,一张细嫩如白兰花瓣的面庞浅浅含笑,华衣彩裙,乌发珠翠,白玉环佩,行步姗姗犹如一株宝相花。 喧闹声此刻全消,众人伏拜:“恭迎公主殿下。” 两位县君出生在郡公府自小尽享荣华富贵,在皇家公主的威仪前,仍是不由自主地震撼了。 公主,竟是这般气势。 “来的是宫中哪位公主?”迎接完公主的仪仗后,惠敏小声问明婉,明婉也不知道,不答话只装没听到。 常年不入京的人无法熟知长安城盘根错节的势力,对于永安宫中的人和事,更是无从得知,明婉县君只从父亲江南郡王那里听过宫里有三位公主,又由今年的邸报得知其中一位公主不是皇帝亲生。 水边的亭台重新迎来仕女们的欢声笑语,这期间两位县君已经得知宝鸾的身份,正是那位出身不明因祸得福的假公主。惠敏得了元小将军射中的彩头后仍不肯离去,兴奋地问哥哥:“公主也来了,哥哥可有瞧见?” 荷花节没有正宴,元小将军又不是女眷,无需特意到大轿前迎接,他离得远,正和几个新认识的世家子弟把酒言欢,听闻公主来时,同其他人一样,匆匆站立,向大轿的方向行过礼就算礼数周全了。 妹妹提起公主,元小将军无意同她话缠,叮嘱她不要冲撞公主,就此丢下。 惠敏不服气,追不上元小将军,走回树荫下,指着自己鼻子问主动避嫌的明婉:“我像是会冲撞公主的人吗?” 明婉得知宝鸾是三公主后就没了敬意,脸上淡淡的,绣幽谷兰花的缎面团扇遮住红唇边一抹讥笑:“妹妹是家里正儿八经的县君,怎会冲撞她?” 惠敏听出几分,装作听不懂,若无其事用别的话转换话题。 日头移过半道影子时,两位县君由人引着前来拜会公主。四角飞檐的轩阁台阶下,几家新入京的女眷们停驻栏杆旁,脸上全无赏花看水的神情,时不时朝里看几眼,像是随时准备着到公主面前问候。 轩阁中出一行人,脸上是一派恭敬,由女官领着往外,语气意欲未尽:“公主贤淑端柔,体恤老幼,待人真是亲切,这般品德,难怪她是公主。” 明婉听到这句,不以为然。这么大的福气,没有好品德也装了出来。 在曲折荒谬的宫廷惊闻以及晦暗未明的身世之谜下,清高的明婉县君为自己即将对一位不算公主的公主俯首称臣而难过,她选择性忽视皇帝的圣眷和丰厚得令人讶异的封邑,心里只有明晃晃两个大字,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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