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雷霆之怒,所见者无不心惊。紫宸殿几十个宫人和几十个内侍在殿内当值,呼吸声和脚步声全不见,除了圣人发怒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 皇后在门口等候,没有进去。 她穿着常服,茶红色的上衫和玉青色绫裙,配色柔和平淡,蓬松的乌发只饰了两根金凤钗,像是寻常书香世家的夫人,有几分书卷气。着装打扮,眉眼神情,没有一丝凌厉,全是柔的。 太子从里面出来,皇后迎上去:“明达。” 这是太子的字。明达,在佛教里是通达三明的意思。 天眼智明、宿命智明、漏尽智明善男子。 太子出生的时候,皇后曾将他视作自己的生命。 太子停住脚步,他任由皇后握住手。母子俩面对面,却谁都没有看谁。太子目光空泛直视前方,皇后注视他的手,像个慈母般轻轻摩挲。 “明达,你是我的儿子。”皇后含笑,款款道:“以后要听话。” 太子面容平静:“朱承,是谁的人?” 秋狩那晚高喊“殿下快逃”的人,就是朱承。因为这一喊,那晚的事覆水难收。 救驾彻底变成谋逆,太子心中存的那丝念头,哪怕他曾经想的只是废后清君侧,也无法再辩明。 皇后怜惜地看着太子,这种怜惜和母亲的仁爱无关,纯粹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同情:“明达,我的孩子,你将会锦衣玉食,安乐度日。” 富贵闲人,幽闭一生。是皇后给太子的归宿。 太子对上皇后的视线:“母亲,我终究不如你。”他忽然一笑,犹如儿时般抱了抱皇后:“母亲,我去了。” 皇后拍拍他的背:“好孩子,去吧,宫外的生活会比你从前更快活。” 下午,皇后在延英殿接见贵夫人们。 皇后的笑容,比往日更灿然,同贵夫人们说话,也比平日更温和。贵夫人们在这般平易近人的娘娘面前,既高兴又困惑。 宫里有什么好事不成? 皇后适当掩住脸上的得色,用李云霄的亲事做说辞:“融融总说,她今年大了,从七岁时就爱这样说,今年倒怪,竟然不说大了,反说她小呢。” 一个穿蓝衣衫的贵夫人笑道:“二公主有孝心,想在娘娘身边多留几年,所以才说自己小呢。” 另一个戴绒花的贵夫人拿自己家的小女儿说事:“越是到适人的年龄,越是娇羞。” 简世子的母亲简夫人也在,皇后礼遇她,让她坐在自己左手边第一位。夫人们将话说了个遍,简夫人浅笑倾听,没有迫不及待地追捧皇后和公主,但也没有失礼。 等大家都说完了,她的话才出来,起身行礼,恰到好处地说:“娘娘福泽深厚,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女儿,真是令人羡慕。我福气薄,身体不好,生下世子后再无所出,若我也能有公主这般可爱活泼的女儿,定将她当心尖子疼。” 皇后有意为二公主择选简家,没有明说,可大家心里都有数。简夫人开口说话,话里又带了公主,这就无人敢插科打诨。 皇后打量简夫人,漫不经心地说:“可爱活泼的时候是讨喜,刁蛮任性的时候也格外让人头疼。” 简夫人来之前早就想过,皇后宣召,定会说起二公主。 这门亲事不能推辞,那就只能接受,而且还得兴高采烈地接受。 简夫人不喜欢蛮横无理的二公主,可她此时只能装作喜欢:“娘娘过谦,有娘娘教导,二公主怎会刁蛮任性?即使二公主偶尔淘气,也是好事。” “哦?好事?”皇后佯装疑惑。 简夫人道:“能淘气,说明有人疼爱,日子过得好,才能尽情地淘气,难道不是好事?” 皇后现出满意的笑容:“有人疼爱,才能淘气,夫人此话,甚合我心意。夫人虽然没有女儿,但以后会有儿媳,儿媳如同女儿,夫人定能圆满。” 简夫人伏地:“谢娘娘吉言。将来有儿媳,定疼爱她胜过疼爱犬子。” 皇后对一旁的书事女官道:“赏夫人宫缎两匹,西域进贡的奇秀琥珀一串。” 简夫人再次伏身谢恩。 今日的接见,已近尾声。皇后坐在宝座上,仍是神采奕奕。 今天的得意事两件,一件是融融的事,一件是太子的事。 融融的事,意料之中,简夫人是个聪明人,有一位通情达理的婆婆,日后融融也与婆家人和谐相处。 太子的事,也是意料之中,但还是忍不住喜欢。 太子认了罪,事情才算真正尘埃落定。这件事就此可以过去,接下来另选储君,她要好好考虑。 皇后意犹未尽地和夫人们说着话,女官若英走了进来。 皇后问:“你从哪里来,今天来晚了。” 若英跪在地上,似在哭噎。皇后攒眉,厉声:“哭哭啼啼作甚,谁欺负你不成!” 若英一抬头,满脸是泪:“娘娘,殿下他……”看了看周围的夫人们,夫人们连忙起身告退。 夫人们走出鲛帘,还没到殿门,内室忽然传出一声哀恸的叫声:“不!” 夫人们听出来,这是皇后的声音。 尚未反应过来,一声声嚎啕的悲痛哭声随即响起。 也是皇后的声音。 夫人们心惊,面面相觑。回过神,无人敢再停留,纷纷加快脚步,迅速离开。 天,阴沉得像要塌下来。 晚秋的最后一个傍晚,圣人书案前跪着掌管宗室的宗正寺卿。 宗正寺卿颤颤巍巍地回奏废太子出宫后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长兴二十年十月巳日,废太子李愈,自缢而亡,终年二十五岁。
第78章 🔒双更合并 这个初冬,似乎比往年来得更为寒冽。 负责洒扫的小宫人在晨雾中穿梭,飞扬的衣带随风飘荡,衫子裙子是白的,鬓边的珠花也是白的。恍若一朵朵白花。 花本该是美的,是盛放的,但永安宫这些白花似的宫人,是不敢像花一般张扬美丽的。 自废太子逝世后,百天内禁绝歌舞,七七四十九天内禁屠宰,一月内禁嫁娶。宫人更要小心谨慎。 废太子死的时候已不是太子,死后却仍享了太子下葬规制,有的甚至超过储君规制——官民服丧百日,就不是储君该有的规制。 宝鸾从舆车下来,穿过紫宸殿外排列的一行行甲士,走进厅堂后的花障,在长廊边停下。 长廊石阶上,女官正在掌掴一个年纪小小的宫人。 女官问:“还笑不笑?” 宫人被打得脸颊高肿,哭噎着回答:“不笑了。” 女官没有就此住手,继续训斥:“是不敢笑,还是不想笑?” 宫人抖着颤栗回答道:“洛王殿下仙逝,奴心中悲痛,如何笑得出?”洛王,是废太子死后的追封。 女官满意点点头,没有再打她,指了庭院外一处靠墙的角落:“去那里跪着,跪到天黑为止,不准进食。” 一声无意的笑声,招来一场掌掴和一天的罚跪,小宫人呜呜咽咽磕头,不但不能抱怨,而且还得谢过女官的教诲。 教训完小宫人,柳女官这才发现宝鸾的身影,连忙上前行礼:“公主。” 宝鸾朝小宫人罚跪的地方看了看。 柳女官欠身,缓声道:“让公主看了笑话,是婢的不是。婢虽罚她,却是为救她,今时不同往日,一声笑是会丧命的。” 宝鸾何尝不知宫内的禁忌,内宫多日未闻笑音,是圣人不准人笑。她停下来,却不是为那个不小心笑了一声的小宫人。 柳女官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陛下悲痛,还请公主劝慰些。” 宝鸾斜睨她,这无疑是个美丽的女郎,身姿窈窕,花容月貌。 紫宸殿没有宠妃,却有一个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官。她们中大部分人,是皇后所送。有时候几年才送上一回,这一个,是去年废太子从江南道回来时,被皇后送来紫宸殿的。 宝鸾神色淡淡,没有理会柳女官的话,而是冷声道:“辛劳你为娘娘分忧。” 柳女官有些吃惊,窘迫地看宝鸾一眼,不明白为何一向善解人意的三公主突然冷淡她,话里甚至有些挑衅的意思。 女官们在紫宸殿行走,总有个别格外受人礼遇,受礼遇的原因众所周知,无需挑破。好几年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今年是柳女官,她难免有些自得。 “公主此话差矣,虽然内宫之人皆受娘娘教导,但婢在紫宸殿侍奉,不但受娘娘的教导,更受陛下的教导。”柳女官扬眉,没有半分羞惭,反而很是坦然。 宝鸾正眼不瞧,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柳女官一怔,被忽视的尴尬令她面色不豫。 傅姆有些担心,小声向宝鸾进言:“这些人来来去去,虽然没有名分如同浮萍,但在陛下面前也能说上半句。公主何必招惹她?” 宝鸾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像是一根刺扎在心上,她的心里有刺,也想刺一刺别人。 一看到柳女官,就想到皇后,想到皇后,就忍不住想到长兄。 宝鸾眼神怏怏,道:“我不喜欢她,姆姆,她的眼睛让人生厌。” 柳女官的眼睛,是一双秀长妩媚的眼。皇后也有这样一双眼。 傅姆噤声,这就不敢再开口。 宝鸾来到内殿,绣雪梅的门帘后,圣人独坐窗下,背影削瘦萧条,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阿耶。”宝鸾唤他。 圣人没有回应,目光凝在窗外的腊梅上。 梅花开放,迎霜而立。 他曾在这满树寒梅下,教导他的长子什么是英勇无畏,什么是百折不挠。 眼前渐渐模糊,圣人回过神,听到耳边的呼唤声“阿耶”。抬眸看去,原来是他最喜欢的女儿。 圣人招手:“小善,你来了。” 宝鸾轻步过去,行过礼,在圣人脚边跽坐,仔细瞧了瞧,袖中伸出手,手里携丝帕。 丝帕在圣人面上拭过,圣人看到丝帕沾湿的痕迹,先是疑惑,再是恍然。 原来是他的泪。 他苦笑着摇摇头,打量眼前这个最贴他心的孩子。 她圆圆的杏眼,不复往日的水灵与朝气,一派灰败颓意蕴藏其中。唇没有沾口脂,颊边没有施粉,白而略微发青,看上去没有什么气色。 她的悲伤显而易见。圣人从中得到一丝抚慰。 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毫无任何芥蒂,怀着一颗不掺任何杂质的心,情真意切地怀念明达。 “你不要终日痛哭。”圣人安慰道,让她伏到自己膝上。 这般亲昵举动,成人后的子女与父母间鲜少有,天家更是如此。 古人提倡的教育,是防溺爱,严管教。一位受封建正统教育的父亲,再如何宠爱女儿,也不会在她长大后还让她伏在身上撒娇。 宝鸾怔了怔,而后慢慢伏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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