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旬后,林知雀休养得极好,伤痕淡退大半,脸蛋白里透红,气色更胜从前。 桂枝这才安心几分,趁着天气晴好,陪她晒太阳,说些宽慰的话。 谁知,林知雀懒洋洋赖在美人榻上,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嗔怪道: “你这丫头,操心的可真多,我没事!” 桂枝满脸怀疑,生怕她故意哄人,甚至伸手探她脑门的温度。 “哎呀,撒开!” 林知雀笑闹着扒拉她的手,唇角弧度暗藏侥幸。 她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才凑在桂枝耳畔,说出那日马车上的事儿。 “这么说来,侯爷把小姐当救命恩人?” 桂枝怔了一下,随后阖上掌心,眸光神采奕奕,啧啧道: “小姐合该早点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你小点声!” 林知雀一把捂住她的嘴,紧张地攥着帕子,心虚道: “这事儿不光彩,能蒙混过去已是万幸,谈何机会?” “无论事实如何,只要侯爷相信就行了。” 桂枝从她的掌心挣脱出来,脸颊憋得通红,深吸一口气,抚着心口道: “近日来,侯爷对小姐愈发上心,如今有了救命之恩,索性加把劲,把婚约定下。” 闻言,林知雀轻叹一声,为难地摇了摇头。 她何尝不想履行婚约?这可是她最初的目的。 但挟恩图报,还是上赶着嫁人,自幼的教养不许她这么做。 况且,捅破这层窗纸,侯爷若是拒绝,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到了那个地步,她能否留下都是问题,更别提什么指腹为婚。 这便罢了,大不了去别处讨生活,至多吃些苦头。 可姑妈得了侯府助益,京郊地租的事儿刚刚落定,不能被她牵连。 否则,当真是得不偿失。 桂枝瞧着小姐的脸色,静下心一想,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沉吟道: “小姐思虑周全,但哪有万全之策呢? 切莫瞻前顾后,错失良机,日后追悔莫及。” 林知雀支起身子,托腮望着窗外春景发愣,若有所思地揉着衣角。 这段时日,侯爷待她着实不错,与之前可谓天差地别。 加之性命恩情,他总是和颜悦色,连重话都不说一句。 不得不说,这是提婚约的最佳时机。 道理她都明白,可不知为何,心底隐约有一丝不情愿。 尽管她自己都想不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明明现在的处境是梦寐以求,放在当初,她会毫不犹豫地赌一把。 “小姐,侯爷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 桂枝比她还着急,一脑门的热汗,草草用帕子擦拭,拽着她的手臂,摇晃道: “难道要等他有了新欢,眼睁睁看着鸠占鹊巢吗?” “当然不是!” 林知雀一听这话,立刻开口否认,不忿地咬紧牙根。 她还记得曾经的日子,努力靠近侯爷却无能为力,还经常受到苛待,闹得不得安生。 相较之下,现在出入自由,众人善待,心情都好了不少。 其实执着于婚约,并非侯爷是如意郎君,而是寻个安稳的归宿。 如此,她能有所依靠,爹娘亦能含笑九泉。 “哎,我去就是了嘛。” 林知雀嘟哝一声,闷闷地答应,叹息着起身更衣,忽略方才一闪而过的不情愿。 这些日子,除了向裴言渊请教,她并未做过别的事儿。 怎么会突然不情愿呢? 大抵,是她的错觉吧。 * 午后时分,林知雀挽起如瀑长发,一身红衣似火,轻移莲步,进了侯爷的书房。 彼时,裴言昭焚香品茗,月白长衫一尘不染,随性翻阅一卷书册。 他蓦然抬眸,瞥见一抹俏色,登时眼前一亮,缓缓放下书卷。 水红襦裙鲜艳明媚,衬得少女唇红齿白,眸若秋水,身姿玲珑窈窕。 浓墨重彩之中,一双杏眸潋滟懵懂,如同初生小鹿般纯澈。 裴言昭看得出神,上下打量许久才收回目光,嗓子微微干涩,温声道: “红色与你相配,不如多做几身衣裳。” “多、多谢侯爷。” 林知雀不禁压低腰肢,局促地行至侯爷身边,默默坐下研墨。 她甚少穿如此惹眼的花色,一时间无所适从,总觉得有人盯着她看。 但是,今日情况特殊。 这还是桂枝的法子,正红与婚约有关,兴许侯爷能联想到一起,她也多几分把握。 不过,裴言昭似乎并未察觉,目光凝滞在她身上,满是欣赏与满意。 于他而言,佳人在侧,红袖添香,雅致又不失趣味。 这远比一时半刻的尽欢回味悠长,引他沉浸其中,恣意享受。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姑娘未经人事,是个木头美人。 他惋惜地挑起眉峰,看在她满腔爱慕,舍命相救的份上,并不计较这些,耐心道: “林姑娘研墨如此熟练,想必上过书塾吧?” 说着,他不经意抚过她水葱般的手指,面上却清白风雅,笑着问道: “不知哪位先人的词作,最得姑娘喜欢?” 林知雀心头一紧,手指顿时僵硬冰冷,如同有蚂蚁爬过般难受。 她盯着侯爷的手,心底无比纠结,不知要不要想法子甩开。 毕竟今日所求是履行婚约,若是连这点接近都抗拒,不亚于打侯爷的脸。 她忍着不动,但研墨的力道重了许多,仿佛把所有不满,都宣泄在墨汁上。 倏忽间,她一不留神,深黑墨汁飞溅而出,溅了几滴在侯爷洁净的衣衫上。 林知雀暗道不好,赶忙拿帕子替他擦拭,顺道把手抽出来,一口气终于舒畅了。 她眸中皆是惭愧,说了好几声“对不住”,让裴言昭都不忍责备,只能无奈地摇头。 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羞怯了。 方才他主动亲近,她定是太过激动,才会失手飞溅墨汁。 想来也怪,她明明爱慕于他,为了救他,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为何碰一下手,会有这么大反应? 裴言昭沉默不语,想不出缘由,只当她天真稚嫩。 这也无妨,等到收入囊中,费些精力教导便好。 空气渐渐凝滞,林知雀窘迫地擦了又擦,直到擦无可擦,才不得不停下动作,绞尽脑汁没话找话。 她想到,方才侯爷问她书塾的事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赔笑道: “侯、侯爷,我不通诗书,只学些规矩罢了。” 说到这儿,她无意间抬起眸子,视线从身侧的书卷上扫过,瞥见一本《金陵礼记》。 林知雀时刻不忘婚约,忽而灵光一闪,指着这本书道: “譬如这个,自幼学究教我熟读,至今印象深刻。” 她紧张地攥着衣袖,脑筋转得飞快,斟酌道: “女子嫁人,需要三书六礼,设喜宴,拜天地,上告宗祠祖庙。 若在金陵,还需一针一线绣嫁衣,及笄那年就开始准备。” 言下之意,她已然及笄,是可以履行婚约的。 “哦——” 裴言昭拖长尾音,不置可否,像是随口应答,又像是细细思量。 他矜贵地呷一口茶,凝视她的目光意味深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瞬间却消失不见。 书房内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沉闷得可怕。 林知雀屏息凝神,拿不准他是否听懂,又懂了多少,会不会答应此事,紧绷的小脸苍白一片。 她心跳得极快,背上仿佛有巨石压着,愈发抬不起头,双腿都不住地打颤发软。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裴言昭但笑不语,端坐俯视着她,眸光依然柔和温润,却仅是浮于表面。 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林知雀心底一沉,偷瞄一眼就不敢再看。 刹那间,她那口气松懈下去。压抑在心底的自尊卷席而来,险些将她淹没。 这种上赶着嫁人的事情,她本就做不出来。 只不过审时度势,硬逼着自己尝试。 她把身段放到最低,想挣个前程,没想到闹了笑话。 从小尊长教导她,要自尊自爱,端庄矜持,直面变故。 此举有违族中祖训,愧对爹娘教诲,忽视内心所想。 其实,并非离了侯府就不能活。 侯爷待她不薄,她应该知足,何必死缠烂打? 这辈子终究要自己过,哪怕再苦再难,也不能打破底线,丢了为人的根本。 林知雀一身冷汗,思绪凌乱不堪,再也按捺不住,狠下心俯身叩谢,咬牙道: “我与侯爷指腹为婚,叨扰至今,受到照拂,心下感激。 侯爷若无意于此,我愿与姑妈同去田庄,不入侯府半步。” 听她说要走,裴言昭笑意一滞,眨眼间闪过寒光。 不过就那一瞬,随后,便被温柔空洞的目光遮盖。 他故作讶然,目光幽深,亲自扶着林知雀起身,容色体贴关切,柔声道: “林姑娘,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说罢,仿佛生怕她不相信,坚定的搀着她的掌心,继续解释道: “我只是高兴,你把此事铭记在心,不曾背弃。” 林知雀尚未反应过来,茫然地眨巴眼睛,不可置信道: “侯爷……莫不是诓我?” 刚才她分明听见笑声,轻快短促,仿佛是轻蔑的嘲讽。 笑她自不量力,痴心妄想,僭越无礼,张口闭口全是婚约。 她羞惭之下顾不上斟酌考量,起初的那点不情愿,不断在脑海扩散,只想做个了断。 为什么她做出退让,甘愿离开,侯爷反而转变态度? 难道,那声笑意,是他难掩欢欣吗? 是她心绪敏感,多思多虑了? “林姑娘,我骗你作甚?” 裴言昭煞有其事地反问,轻飘飘摊开手,宽衣大袖垂落身侧,轻笑道: “你我自幼指腹为婚,名正言顺,姑娘还救过本侯性命,如今两情相悦,理当履行婚约。” 这几句话,句句都耳熟能详。 桂枝同她说过无数遍,她亦是这样说服自己。 劝自己别太看重颜面自尊,下定决心找上门,争取讨得婚事。 如今由侯爷亲口说出,本应该深感安慰,高枕无忧。 可不知为何,心底涌上焦躁不安,望着侯爷始终不变的笑容,说不出的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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