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后来,林骧招呼也不打一个就离开了长安。 再后来,林家那些事,通过两省大大小小的商贾传回长安。 原灏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原锦则是万念俱灰,在床上挺尸,好几日不吃不喝。 原灏和原成梁气急了,把她拽起来给了几耳刮子,声色俱厉地训斥一番,她才像是回了魂,嚎啕大哭一场,从那之后,被看了起来。她倒也老实了,每日在房里做针线。 陆语听完,想着不论如何,日后原灏、原成梁都不会再给她生事的机会,那就这样吧。 而她最早的打算是,原锦和林骧自作聪明,那就让他们从速成亲好了,倒要看看他们谁能把谁整治死。 怎奈沈笑山没有与人磨叽的耐心,更无看戏的闲情,一出手,林远道那一支林家,便等同于消失了。 整件事情中,她唯一觉得不够解气的,是荀氏。 当日相见,她毫不留情地讥讽,专往荀氏心窝子上戳,是在为林醉抱不平。 林醉被打发出府之前,荀氏的言语、态度,必然刺伤了当时那小小的女孩。 不然的话,林醉不会在有机会被送回家的时候,选择缄默,不说自己的身世。那根心头的刺,是自己的被嫌弃,是所谓家园带给她的已只有冷漠不仁,甚至还有恐惧……千般滋味,也只有林醉自己清楚。 若是可能,陆语很想将荀氏施加在妹妹心头的阴影,数倍偿还。 可惜的是,能想到的法子有限,而若想实现这一目的,便要让荀氏长期留在长安,如此她才有挖坑布局的时间。 她跟沈笑山提过,他说不值当,让那样一个女人怕你怕到骨子里,也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吧?更何况,那种人就是漠视小孩子的安危,但凡有一点儿仁慈之心,林醉也不会是那个际遇。她在乎的是她力所能及的名声利益,夺走这些,才是整治她的上策。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甚至于,那就是实情。人心,尤其是三四十岁的一个女子的心智,是谁也无法从根底上纠正的。 既然荀氏不能幡然醒悟,不能对林醉生出切实的愧疚,那么,就让她余生沉浸在失去所有的痛苦中好了。 由心而生的愧疚,很折磨人的心魂;失去所有的不甘、落差,也很折磨人的心魂——很难说孰轻孰重。 账目理清楚了,陆语手边没有别的事,白日里沈笑山又着实忙碌,她就每日前去新月坊,给姨父姨母帮点小忙,和董飞卿探讨些乐器相关的事。 原敏仪友人的琴损坏或是该调弦了,送到新月坊,总要顺带说一句:“你外甥女要是能帮忙就太好了,说实话,最信得过的还是她的手艺。” 陆语很愿意做这些,每每听说,都主动将琴讨到面前,尽力而为。 对于她制琴的事,董飞卿先前只是听说,却没见过她做这些与琴相关的事,如今有了机会,自然兴致勃勃的。 修复乐器的房间并不算大,光线充足,极静、极净。 居中的长案上,整齐有序地放着诸多工具、瓶瓶罐罐——里面盛着颜色各异的漆。 修琴之前,要将琴上面的浮尘拭去,仔细地洗净双手,随后检查异状,确定判断无误,再动手修复。 换弦、调弦之类,在陆语是易如反掌。 其实特别讲究技巧、手法。董飞卿记得,薇珑小时候,也学过一阵制琴,当然了,半道迷上了造园,一头扎进去,且是再没出来过——这些年是一架琴都没制成,但是,懂琴是真,亲朋好友的琴出了大大小小的毛病,都会找她。 到十多岁的时候,薇珑还行,怎么样的琴出了问题,都能给修复,区别只在于花费的时间长短。 嫁到唐家之后,这一门手艺就荒废了——修衡哥见她每日忙忙叨叨的,便不准她再为这样的事耗费时间心神,而她也是一年半载遇到一回这样的事,一次比一次手生、吃力。 后来认头了,小手一挥,对人实话实说:我真的已经忘了这回事,而且侯爷也不让我再碰琴。 谁听了,都少不了笑一通:琴艺无人可及的唐修衡,不让结发之妻碰琴——是他拧巴到了极致,还是堂堂黎郡主在睁着大眼睛说瞎话?怎么想,都是乐子。 董飞卿想不到的是,对这些事,真有乐在其中的人。 弹琴的乐趣他晓得,修琴的乐趣在何处?每次瞧着陆语如同对待珍宝甚至友人一样地对待面前的琴,他就会生出这种疑问,正如他不明白蒋徽没完没了倒腾香料的乐趣何在——琴修好了,要物归原主;香料香露做好了,要送人或放到铺子里售卖。 好吧,大家伙儿都没冤枉他,他就是个俗得掉渣儿的人,理解不了妻子一些爱好,更理解不了陆语这种风雅之人的心思。 抛开这些,董飞卿很喜欢与傅清明、原敏仪坐在室内,看着陆语忙忙碌碌。 这样的氛围,会让他心里特别安静、惬意。每到陆语修补琴面、上漆的时候,他便忍不住走近些观看。 上漆是很繁琐的一件事,对手法要求极高,上几层漆,漆的厚薄与是否均匀,都会影响琴音,手法精湛无误,琴的音色会更好;若相反,琴的音色会变差。手法再差些,则会让人在弹琴时感受到漆面不平,很难不受影响。 手艺活儿他见的多了,迄今最服气就是这一手:这不是你半道累了就能歇一阵再继续的事,必须一次做成且做好。而且陆语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双手出奇的稳定,全是心神控制。 琴面毛病小的,上漆也容易;反之,便需要耗费很长时间。遇到前者,他能心绪放松地观望,顺道跟妹妹学两手;遇见后者,他就不免有些紧张,担心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她就白白耗费了心血。 几日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陆语在动手之前,对面前的琴真是了如指掌,连木料的纹路对上漆的影响都一清二楚。 除此之外,他觉得有趣的事情,便是看着陆语将一架琴各个部分拆开来,他能顺道看看琴腹中的铭文。 陆语对他解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琴最好不要拆开再重新粘合,这种事就是真的看运气了,不论如何笃定,重新粘合期间,也可能出点问题,粘合好了之后,音色可能还不如先前。” “那你怎么还拆开?”他问。 “我正走运。”她笑眉笑眼的,“而且,只要感觉可以,就没失过手。” 董飞卿莞尔,“在你眼里,经手的琴,是不是就像形形色/色的人?” “嗯。”陆语颔首,“就像是形形色/色的经历迥异的人,有些曾被常年怠慢,有些则是养尊处优,有的则类似傻人有傻福——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资质,但境遇一直很好,主人家一直珍惜。对着琴的时日久了,自然而然就看得出这些,偶尔会感慨唏嘘一番。为此,就会很急切地让它们变得更好。” 董飞卿听着有趣,但是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份由衷的欣赏与钦佩。 . 这天,沈笑山与几名大管事在书房议事的时候,代安走进门来,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沈笑山问道。 代安不吱声,走到他近前,递上一张名帖。 沈笑山一看,当即扬眉,吩咐管事留在原处等待,自己则匆匆走出书房,连手里的账本都没顾上放下。 代安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微声道:“刚到的,在门外。您和侯爷、董先生知道这件事么?” 沈笑山不答反问:“带了多少随从?” 代安道:“明面上的,只看到了两男四女。” “胡闹!”沈笑山语声虽低,却分明有些烦躁。 代安仍是有些紧张,但又没来由地想笑,心说门外那小姑奶奶,不声不响跑过来,也不怕吓死几个。 沈笑山大步流星地走向大门,远远地就望见,一名女子站在大门外,正在端详宅门、院墙,略微偏着头,有些烦恼的样子。 得,还没进门,就开始挑上毛病了。 沈笑山进到门洞,走了几步,停下脚步,微微蹙着眉,对女子勾一勾手。 女子见到他,先是绽出喜悦的笑容,快步走向他,随即就发现他神色不对,脚步就开始磨磨蹭蹭的,笑容也显得底气不足。 “快点儿。”沈笑山又勾一勾手。 “哥,”女子期期艾艾地走到他近前,“你是不是生气了?” 沈笑山卷起手里的账册抡向她。 “嗳,”女子抬手护住脸,却笑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账册重重抡起,却是轻轻落下,连在她脑门儿上敲了两下。沈笑山道:“谁准你来的?唐意航都不知情吧?” 女子微笑,“路上给他写信了,他没搭理我。” “那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没记错的话,沈笑山是头一回跟她这么上火,“黎郡主、唐夫人,你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薇珑小声嘀咕:“谁让你跑到长安来成亲的。我来见……”说到这儿,目光微闪,笑出来,“不对啊,我来看我妹妹,你着急上火的做什么?” “……”沈笑山心想,你要是个男孩子,我一准儿把你踹出去,片刻后,他温和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 “我这回可是奉旨前来的。”薇珑看着他,眉眼间盈着清浅的笑意,慢条斯理地道,“明年要修缮东宫,皇上指派我与工部协力,从速竣工。我就说,想到别处看看,多积累些见闻。皇上与皇后娘娘起初不允,被我烦得久了,看到我就头疼,就说让我看着办。” 沈笑山不由一笑。她黎郡主翻来覆去跟皇上皇后磨烦一件事,这些年都没听说过,那情形,还真是难以想见。 薇珑继续道:“随后就容易了,程叔父拨给了我人手,我又从家里选了四名自幼习武的丫鬟,便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停一停,语气更加柔和,“恩娆为了我那些疑问,忙前忙后,事无巨细地给我答疑解惑,我前来看看她,是理所应当。” “你别扯这些。”沈笑山问道,“我奇怪的是,你和程叔父怎么都不事先告诉我们一声?” 薇珑唇角上扬,眉飞色舞的,“叔父说了,许你们这些不着调的四处跑,女孩子怎么就不能出门游山玩水了?他给安排。” “……”沈笑山嘀咕一句,“我看数他最不着调。”一个不着调的,又教出了这么些不着调的。 “得了,不就是这次让你们后知后觉了么?”薇珑笑道,“下不为例。下次出门前,我挨个儿告诉你们。” “……”沈笑山摸了摸鼻尖,心想自己也是多余,上什么火呢?最该上火的是唐修衡。他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那你怎么着?住我们家,还是住哪儿?” 薇珑眼巴巴地瞧着他,“这话说的,我大老远地过来投奔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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