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阳进我的马车还总会啧啧称奇,道里头太素,你倒是安然。”阴城大长公主由使女为她轻轻地敲着腿。嘉兰心中并非没有疑惑,如果按照蒋赵氏等长辈对阴城大长公主的印象,这个大长公主该是个面甜心苦、表里不一的人,这样的人,如何会从简?但嘉兰素来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绪,此时也只微微一笑:“小女素闻大长公主声名,皆是严于律己、宽和仁善。如此,您车马从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阴城大长公主靠着一个姜黄色锦鲤锦锻的大迎枕,闻言笑着朝嘉兰招了招手:“你果真合我心意,来,坐近些。”嘉兰原本坐在她面前,听了此话,便坐到了阴城大长公主身边。 面对这个在传闻中素来高深莫测的阴城大长公主,嘉兰依旧有些微的紧张,虽则极力掩饰,但在久经世故的阴城大长公主眼里,却是明显得很。 “既说我宽和仁善,又缘何怕我?”阴城大长公主仿佛有些许疑惑,倒真像是随意问道。嘉兰也不意外,她的确紧张,虽然没有能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让她有些微的沮丧,但并不会影响她自如的应答。 “小女并非怕您,而是您虽然宽和仁善,却是大长公主之尊,小女是敬您。”嘉兰一边说,一边微低下了头。她恭谨,的确不是因为怕阴城大长公主。她毕竟是中极殿大学士丹青圣手钱大家的外孙女,先皇亲赐义勇定北侯蒋公的孙女。她父亲叔伯都领军中要职,成一员大将。她不过是不想有太多牵扯,怕麻烦而已。 “敬?倒也是这个理。”阴城大长公主笑了一声,仿佛有些感慨:“五年了,我都要忘了,世人还得敬着本宫。”她话说到后头,不仅自称变了,声音也愈发的低沉有力,无形之中,竟形成了隐隐压迫的张力,像一张逐渐拉满的弓,即将射出最锋利的箭。 嘉兰却不敢信这是阴城大长公主一时的情绪外露,她只低头看车垫上的纹理,并不接话。 这藏青色的缎子瞧不出什么花纹来,还真是朴朴素素的一整块锦缎,就是寻常富贵人家也不屑用的。不过,嘉兰也知道一种暗绣的技法,将那暗色的银丝和深色的线拧成一股,绣在这些深色的缎子上,非得有光才能照出流光溢彩。 于刺绣一道上,嘉梅最擅长,嘉兰就平平了,至于嘉竹,不提也罢。 “你莫不是还能把这缎子瞧出花来?”阴城大长公主笑道。她并不因嘉兰没有接话而不满,按嘉兰的身份,如果嘉兰处处迎合,她倒反而要看低三分。因此,她就当方才是随意说了一句,很自然地便转了话题。 “小女于此道平平,瞧不出花样来。”嘉兰话说的平实,阴城大长公主一乐:“你们家,该是你大姐姐最擅长刺绣吧?”她虽然五年不在都城,打听这种事也不难。嘉兰点了点头:“大姐姐确实擅长此道。”其实照嘉兰心里所想,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只是,就没必要对外人说了。 “可惜早早地定了人家,青梅竹马,也是佳话。”阴城大长公主遗憾地摇了摇头,眼角余光却在冷眼看嘉兰的反应。此时嘉兰已经适应了,即使阴城大长公主有意要往姻缘之事上扯,她并不觉得紧张,只端庄乖巧道:“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合两姓之好。” 她乖得不得了。其实昭楚国对女子成婚还算宽容,疼爱女儿的人家都不会盲婚哑嫁就算了,必是女儿过了眼的。对于婚嫁之事,也没什么姑娘们不得谈论的约束。姑娘们不谈,大多还是因为羞怯。至于节庆日子,少男少女们成群结伴也是正常的事。这青梅竹马,若说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就没人信了。 但由不得阴城大长公主不信,因为嘉兰说的是正理。而且,嘉兰已经堵死了她接下来想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的所有话 我要谨奉父母之命,如何能与你谈婚嫁大事? 阴城大长公主眼睛一眯,半响叹了口气:“我不过略问问罢了,你怕是早早得了爹娘的令,忧心忡忡怕被我选做媳妇吧?”阴城大长公主从来不是按规矩出牌的人。 这话实在直白而且刺心,嘉兰也不由得一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好。阴城大长公主却已经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不怪你们这些都城豆蔻年华的姑娘们小心提防,到底是我那儿子不争气。” “大长公主言重了。”嘉兰不得不接话,硬着头皮道:“我们还需尊称令郎一声小叔呢,何来什么小心提防。”她把娘亲议事之时说的话记得牢牢的,这伦常辈分,就是许晋文无法逾越的鸿沟。 阴城大长公主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她赞许地点了点头,反而让嘉兰二丈摸不着头脑。只能显得有些呆呆地听阴城大长公主道:“像你这般明白的人已是少数,如果她们都能想明白这点,也不必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惹人生厌了。” 嘉兰此时已经明白过来,阴城大长公主绕了一大圈,似乎就是想告诉自己,她并没有想要让自己嫁给许晋文。 那她想干什么?
第20章 与陌生青年相遇 恰此时,马车略顿了顿,有一个陌生的男声恭声禀报:“大长公主,普济寺到了。” 这声音嘉兰不熟悉,她倒也不以为异。只是,阴城大长公主一听这声音就笑了,朝嘉兰颔首道:“原是他来了。” 她说话的语调听起来跟外头的人非常熟稔,嘉兰回之一笑,心里却迅速地扫了一遍都城子弟,实在想不出哪一个还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跟阴城大长公主亲近。 嘉兰扶了夏时的手下马车,还未及看到姐妹们,就直直地撞入一个青年男子的目光里。 那青年男子稍稍一愣,立马避让开,让嘉兰先行。他瞧上去是一介书生的打扮,一袭月白色银丝暗纹团花长袍衬得如谪仙一般,清俊挺立,温文尔雅。若按嘉兰见过的人里,倒也算格外出众的了。 然,嘉兰不过微微侧首,回以一笑。 阴城大长公主见她神色无异,目光暗了暗,尔后朝这个青年男子笑道:“在都城住得可还习惯?”她说罢,又执了嘉兰的手,亲昵地解释:“宣行也精于工笔,与你不逞多让。”与一个外男相提并论,况且是嘉兰从未听闻的人,这实属冒犯了。嘉兰微低了头,借以掩饰自己脸上的表情。 被称为宣行的人倒是笑而拱手:“大长公主谬赞,托大长公主的福,一切皆好。今日出来采景,恰巧听闻您在,故来此相迎。吉时难求,大长公主且随姑娘们一同上山吧。”他并没有借机套套近乎,而是及时为阴城大长公主引路。后头的嘉梅等人早留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然而阴城大长公主半点没有让侍卫和使女放她们过来的意思。 阴城大长公主不置可否地看了嘉兰一眼,然后才点了点头,也让使女放嘉梅等人靠近。 嘉竹几乎就要把“戒备”二字写在脸上,握住了嘉兰的手,站在了她的身前,成为了她和那个青年男子之间的屏障。 阴城大长公主皱着眉头看了嘉竹一眼。嘉兰笑着拉了嘉竹的手,稍稍上前走了几步,与嘉竹站在了一块儿。此时,嘉梅和蒲月亦携手站在了嘉兰身侧,远远瞧上去,倒好像四位姑娘与阴城大长公主形成了对峙之势。 郑宣行不由得眯起了眼睛,暗中观察这一幕,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姑外祖母,咱们快到寺里祈福去吧。”嘉竹虽则警惕,但该有的礼仪半分不少。阴城大长公主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的神色,只点了点头,带着这几个姑娘往普济寺去。 不消吩咐,嘉梅等人的使女都有意地挡住了郑宣行的视线。阴城大长公主冷眼旁观,到底也没说什么。 嘉兰因为在姐妹身边,心情就放松了许多。尤其还有嘉梅在,她又轻快不少。只是嘉竹,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飘过郑宣行,惹得嘉梅不动声色地瞪了她一眼。嘉竹悄悄地吐了一下舌头,正视前方。 寺里有小僧前来相迎,将她们带到清静院落。阴城大长公主身高权重,方丈亦亲自前来讲道。 “大长公主许久不来了。”方丈惠识已是垂垂老矣,不过还有几分精神,只是估摸着不过一年,这普济寺的方丈就要另换他人了。他也算是阴城大长公主的旧识了,阴城大长公主见他也不由感慨。 “五载春秋了,阴城也老了。”阴城大长公主说话的语气也很亲近。“心未老,如何老得?”惠识淡淡一笑,双手举于胸前,十指相合行礼。 阴城大长公主目光如炬:“添花,你带姑娘们去阿耨达池边上的具德亭。”顿了顿,她又道:“不远处奇峰耸立,最宜入画。”阴城大长公主这是有话要同惠识说。惠识看了眼众位姑娘,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阿弥陀佛。” 嘉梅等人巴不得早点离阴城大长公主远远的,阴城大长公主似乎也没有让郑宣行跟着的意思,郑宣行只道依旧采景入画,于是众人四散而去,都合心意。 在具德亭坐定,嘉竹才稍松了口气,嘟囔道:“这时候人少得很呢。往来热闹惯了,突然这般清静,反而不习惯了。”具德亭在高地,能俯视一部分的庙宇。不远处有一片竹林,竹林靠着山和水,清净了一块角落。又因为昨夜匪患,今日来普济寺的瞧上去除了近处采买出入的农人,也就她们了。 “往来普济寺入画,都是人头攒动虔诚的场景。如今静悄悄地看庙宇藏于奇峰,倒也别有一番滋味。”嘉兰习惯性地环视四周,将周遭景象牢牢地记在脑子里。她很多时候并不能随时作画,就会下意识地记住这些情境,尔后复画于纸面,这也使得她记性颇好,尤善人面。 “却是大长公主给了我们难得的一个好机会。”顾蒲月笑道,她倒不是恭维,而是顺势提醒嘉兰和嘉竹,大长公主本人虽不在,可忠心耿耿的使女可没走。添花带着一批护卫使女留在了她们身边,此时闻言也笑:“若姑娘想作画,郑公子那儿有现成的画具,婢子这就为您借来。” “不用麻烦了。”嘉兰立马道,她才不想跟郑宣行打交道。添花却很执拗:“大长公主吩咐婢子了,说她挑的景,定会让蒋二姑娘有感而发。她让婢子仔细伺候您笔墨,若是得趣,还请蒋二姑娘留幅画给她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容置疑地吩咐手下的小使女去向郑宣行借画具。 “如果早想要我二姐姐的画作,为什么不早做准备?非要等到这个时候,还要眼巴巴地问别人去借,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嘉竹一挑眉,厉声道。她虽然不那么精明世故,可也不傻。就算她一时被郑宣行的好皮色迷了眼,可她绝不会因此而罔顾姐姐们的意愿。嘉兰明显不愿意,谁敢强迫她? 嘉竹是这几个姑娘里,自己本人的地位最高的。她可是还没在她娘肚子里,就被先皇亲封的茂宁郡主。先皇病重时,由于担心自己见不到宝贝外孙女出生,早早地就拟了旨意,把“茂宁”这个封号定给了宜安长公主的嫡长女。繁茂安宁,乃一生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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