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徐答方才的话又重新闪入脑海—— “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 “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 她该关心吗? 顾霖纠结起来,越来越浓烈的愧疚自心底升起,从小接受的道义礼仪都督促着她去看一看外面的男人。 至少,应该到外头去,站在他面前,就此事向他道一声谢。 可两人如今的处境,她又无论如何无法走到他面前开这个口,更别提是嘘寒问暖的话了。 她咬咬唇瓣,有些别扭地吩咐一头雾水的蓝溪:“蓝溪,你……你去告诉陆世子,就说如果他想要看孩子,从今以后可以随时进屋来看。” “啊?姑娘认真的吗?”蓝溪傻眼了,“姑娘从前不是连咱们屋的门都不让陆世子进的么?” “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顾霖不自在地瞥过眼,既然道谢的话说不出口,那就用他可以看孩子一事来替代吧…… 更何况,有些话、有些打算,她早就想跟陆熠说清楚了,只是她一直在逃避,故而迟迟没有得到解决。 …… 蓝溪将话带到外厅后,外面属实又混乱了一瞬。大夫们明显加快了手中包扎的速度,又叽里咕噜商量着开了养伤止血的药方,被隐卫领着退了下去。 外厅内归于寂静,连凉风吹过竹帘砸在廊柱上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地传了进来。 很快,内室的云纹漆木门被敲响,“叩叩叩”,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传了进来:“霖霖,我……我来看看孩子,可以吗?” 顾霖正在摇篮边哄孩子,听到男人的声音,手指微微攥紧又松开,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听着平缓:“进来吧。” 下一刻,屋门被轻轻打开,男人玄黑色的身影进入,很快大步向母子二人行来。 陆熠生得高大,又因为北疆战场的历练,周身都是摄人的气场。但见到屋内的人时,他有些拘束,看了看襁褓中正熟睡的儿子,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圆凳坐下,才抬眸看向顾霖:“霖霖,你……这些日子身子怎样?” 从前二人见面气氛都很僵硬,今日是第一次她如此平和地坐在自己面前,陆熠真觉得身处梦中,不禁有些感谢三庆山上劫匪的袭击。 要不是他身负重伤让她心生愧疚,他恐怕这辈子都无法靠她这么近地坐着。 “我很好,不劳陆世子费心。”顾霖躲开他灼灼地视线,努力将注意力都放到孩子身上,“敢问陆世子,明明是你上山剿灭了劫匪,为何对百姓只说是沈安的功劳?” 她不记得陆熠是这般好心的人。 “沈安这次身为江南刺史,是明面上受朝廷委派治理清灵县水患。他是礼部侍郎自然没有经验,若是治理不当也无可厚非。可这次江南水患牵扯到北疆战事,举朝上下既不想趟这个浑水,又不希望沈安大捷而归压他们一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陆熠容色温和地看着她,口中说的却是朝中的波诡云谲,“如果沈安一事无成地回来,朝臣们一定会落井下石、多加诟病,甚至会牵连沈太傅及整个沈府。如果这次剿匪算作沈安的功劳,即使不能算大捷而归,多少能弥补些他此行的失职。”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为沈安、为沈家考虑,顾霖听得诧异,忍不住问:“可是,你也被圣上派来治患,你就不怕……”受人诟病牵连定国公府么? “我历来从军,厮杀的是战场血色,剿匪的功绩让了也就让了。”陆熠笑了,眉眼里流露出大漠风北的豁达与从容,“即使这次受那些御史台的匹夫骂上几回,转头就能在北疆战事上让他们闭嘴。” 他那么自信,举手投足间都是意气风发的肃杀气场,好似这天地朝堂,从来没有能令他惧怕的东西,顾霖忽然就想起华直街上二人初次相见,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肆意张扬的样子。 也是一样的肃杀从容,俯仰之间四周都为之黯然。也正是这样的摄人气场,才让她从心中油然生出了崇拜爱慕,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这场飞蛾扑火般的一厢情愿,走到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凄惨,早知道自己为那一眼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她宁愿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顾霖甩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思绪,将懊悔强行压在心底。 解开了心头的疑惑,她也没什么想要开口问的了,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又开始回复沉默。 陆熠望着顾霖垂头不语的模样,乌黑的长发零落在肩头,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将那些发丝理得更顺一些。 顾霖却早就察觉到了似的,肩膀迅速往旁边一缩,躲开了他即将到来的触碰。 男人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只得蜷缩了下收回。他性子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多言,这时却开始没话找话: “霖霖,你……你可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我让徐答立刻去买?” “不用,这里东西都很齐全。” “住在这儿,乳母婢女照顾得可还习惯?如有不顺心的,我立刻将他们换了,寻些更好的来。” “不用,他们都很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们母子,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那……” “陆熠。”顾霖忽然受不了似的抬眸看他。 陆熠连忙止住了话,有些担忧地看着面前的人。 顾霖甚至看出了那双向来深邃不起波涛的凤眸里,流露出的丝丝慌张。 顿了顿神,她再次开口,嗓音轻软,说出的话却犹如冰刀霜剑:“陆熠,我们和离吧。” 陆熠明显身形一抖,凤眸里墨色翻涌,喉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苦涩与血腥又重新泛上,被硬生生用内力强行忍住。 他努力稳住嗓音,不让话里的颤抖被对方察觉,问:“为什么?” “我与你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权谋算计,以前是我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多少看明白了,”顾霖将眸光落在襁褓中的小婴儿脸上,替他掩好被角,“陆世子,我们生来就不是一路人,勉强牵扯了这么久已经足够让彼此痛苦,况且你战绩卓然,有大好的前途要走,以后也可以娶任何一位自己喜欢的京都贵女,又何必紧抓着我这个罪臣之后不放呢?” 陆熠眼里的疼痛如此明显,急道:“霖霖,我们之间不是权谋算计,也许……也许一开始我的确存了权谋之心,可后来真的一心只想与你携手白头。顾氏的事我还在调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信我一次好吗?” “可是陆熠,我累了,很累很累。”顾霖望向他,眼尾勾着一抹浅粉色,好看的杏眸中蓄着泪,“就算你最后给了满意的交代又如何呢?母亲可以活过来吗?顾氏一族也可以重回到过去的荣光,所有人都会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陆熠,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也挽回不了。” 男人眼眸里的希冀灰败下去,语气满溢颓丧:“如果我说,也许顾夫人还有一线生机呢?” 顾霖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想了想,她又立刻摇头,唇边泛起苦笑:“怎么可能,母亲不可能活过来了。” 那日在顾氏老宅的庭院里,她亲眼看到母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那样凄惨悲怆的场景,至今想起来依旧令她难受得喘不过气。还有爹爹那一声声责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剜在心口,她若是再对陆熠心存期盼,那就是视家族、母亲性命不顾的不肖之女。 她一定会回京都,一定会调查清楚顾氏的事,也一定会找到母亲的尸首。可这一切,她都不想与面前的男人有半点关系,因为心中明白,最后二人一定会站在对立面,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沉寂良久的心又开始疼起来,顾霖怜惜地望向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又是一阵怅然。这孩子还这么小,就要承受父母对立的结局,不知他长大了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心绪。 应当是恨不得从未来到这世上吧……倒是她自私地选择留下了他,平白让他遭受他人的冷眼非议,承受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 陆熠见她心绪失落,也跟着一起不好受,坚持道:“顾夫人能不能活过来的确还是未知,但有一线希望总好过绝望,霖霖你说对不对?” 顾霖终于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追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能不能活过来还是未知”?难道母亲真的没有死? “当时我一路寻你,将顾氏的事交给了隐卫。后来我们双双坠崖,你失踪,我失忆,圣上接手了顾氏的案子,但一直碍于我失忆的缘故没有发落顾氏,且将重病昏迷不醒的顾夫人藏在了京都城郊的暗桩中。”陆熠将袖中的一幅京都地图抽出,摊开在她手中,在上头的某一处点了点,“就是这儿,可惜顾夫人中毒太深,寻名医救治了几月,仍未有苏醒的迹象。” “你说的都是真的?”顾霖握着地图的手颤抖着,带着不确定的怀疑,“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刚才说的句句属实?” 她真的怕了,怕他这一回又是骗自己留下而使出的手段。 还有,那日在顾氏老宅,她清清楚楚地被告知母亲中的毒是陆熠授意所下,母亲即使如他所说被留在暗桩昏迷未醒,又意欲何为? 伤人性命又半途留人一线生机,这样的手段也称不上光明磊落。 想到此处,顾霖的面色又冷了下去。 “霖霖,不管你现在相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刚才所说句句都是真的,当初寒门之变时,你父亲并不安分,他甚至想利用你母亲……”话到此处,陆熠又止住了接下去的内容,那些事尚有疑点,且说出口定会让她崩溃,还是不要提前告诉她的好。 停了停,他囫囵地将话圆了过去:“霖霖,我可以保证,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伤害你母亲,甚至是借此覆灭顾氏的心思也从未有过。你还在月子中,还是养好身子要紧。等你出了月子,我会带着沈安动身返京,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回去,等到了京都,你想知道什么,我会一一查清告知你,或者你不相信隐卫查探的结果,也可以让紫雷去查!” “如果紫雷查出,是你一路推动顾氏走向颠覆,母亲中毒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呢?”顾霖反问。 “那便随你处置,你想要我的性命也可以随时拿去。”陆熠苦笑,“还有顾夫人,她依旧处于昏迷中,回京后只要你想去看望她,随时都可以去。” 这条件对顾霖来说的确太过诱人,她一直处于失去母亲的痛苦之中,乍然听到母亲还可能活着的消息,她又怎能不激动? 即使是昏迷不醒,只要还尚存一口气,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她问:“如果到了京都,查明了一切,我还是执意和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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