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地,他忽然想起南境王说起洛之蘅再未碰过马匹时的神情。 明明是两桩毫不相干的事,他却忽然觉得,二者之间说不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子理了理思绪,抬眸望着南境王,沉默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南境王沉默良久,沉沉一叹:“罢了,说与你也无妨。” 太子正正神色,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与夫人只蘅儿一个孩子,宠得厉害,养就了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跳脱性子。我是行伍出身,夫人也甚是开明,从来都不喜时下要将女儿养在深闺足不出户的观念,是以从未拘着她行事。本来凭我和夫人,护着女儿无忧无虑的长大易如反掌,偏偏出了意外。” 明明事情过了十数年,可乍然提起,仍觉恍如昨日。南境王掩饰似地抿了口茶,稳住翻涌的情绪,才迟迟开口,“你那时还小,尚未接触政事,想必不知。蘅儿四岁那年,南越进犯,夫人和蘅儿不慎被贼人所掳——” “我知道。”太子忽地打断。 南境王目露意外。 太子缓缓重复:“叔伯说的这桩事,我再清楚不过。” * 洛之蘅做了个兵荒马乱的梦。 梦里是她无忧无虑的童年,是阿爹和阿娘恩爱美满的过去。 那些她以为早已忘怀的记忆清晰地在她的梦里重演着。 她自小得父母宠爱。 阿爹性子不羁,惯爱带着她大营家里的来回跑。知晓她喜欢骑马,不仅常常带着她策马疾驰,还亲自为她寻来适合她学骑术的小马。 阿娘性情娴静温柔,偶尔也会跟着她和阿爹一起闹,更多的时候都是在一旁或是作画刺绣,或是静静注视,然后在她和阿爹停下歇息的时候体贴地送上早已备好的茶水和小食,然后把她抱在怀里温柔地轻抚。 她以为他们三个人会一直快乐下去,甚至还满怀期许地等待着妹妹或者弟弟的降生。 可没想到,她连这份简简单单的幸福都守不住。 噩梦在隆庆十二年的深冬悄然降临。 那年风调雨顺,是难得的丰收年。 南越攒足了粮食,喂饱了兵马,在冬天悍然进犯边境。 阿爹身为一军主将,亲率军队迎敌。 南越兵强马壮,士兵凶悍。可阿爹领军多年,也不可小觑。 双方打得有来有往,僵持多时。 她那时还小,不明白战场危急,只知道阿爹许久都没有归家,她想念得紧。 阿娘针线活也不做了,莳花弄草的闲情雅致也没有了,常常望着远方出神。 她那时便知,阿娘定然也是思念阿爹的。 是以她总是央求着阿娘带她去探望阿爹,哪怕远远看上一看也是可以的。 她平时就总被阿爹带着去大营,没道理这时连靠近一二都不行。 可阿娘始终不允。 直到时间从初冬进入到隆冬,快要过年了。 她记得很清楚,那年南境罕见地下起了雪。 从出生起,她只在随阿爹去盛京时见过一次雪景。南境骤然有了雪天,她稀奇得紧,茶余饭后便在雪地中肆意撒欢儿。 她高兴,可阿娘却日日愁眉苦脸起来。 她不明白为何,直到雪停的翌日,有位兵士慌慌张张地跑来,和阿娘说了些什么。 她远远听着,依稀听到他说了“将军”二字。 她当时想,那岂不是在说阿爹? 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便见阿娘急匆匆地叫管家备车出府。 她猜测着阿娘大约是要跟着兵士去见阿爹。她数月未见阿爹,自然也想跟着去。准备去央求阿娘带着她一起的时候,忽然想到阿娘过往的反对。 于是心思一动,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地藏在了管家准备的马车里。 她个头小,藏在里头丝毫不引人注意。 阿娘果然没有注意到。 她一边窃喜,一边期待着等见到阿爹时他惊喜的模样。 依阿爹的性子,定然会将她高高举起,然后让她坐在他的脖颈间四处炫耀。 她想着高兴的事,慢慢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马车骤停的动静惊醒,紧接着,便听到阿娘的惊呼声。 她迷迷糊糊地从座椅下的矮柜中爬出来,只看到阿娘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围住。马车外,府中的下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她看到阿娘在发现她时悚然一惊的神情,听到阿娘撕心裂肺地催促她快逃的声音。 明明理智告诉她她不是那些人的对手,可她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阿娘被坏人抓走? 那时的她无疑是冲动的。拿着地上的剑,凭着一腔孤勇便朝着坏人奔去。 坏人擒着阿娘,轻蔑地嘲讽着她以卵击石的反抗。她乱砍间成功地砍伤了人,可代价是被同样被擒住。 她和阿娘被关押在一起,阿娘紧紧地抱着她,声音发颤,却还是温声细语地安抚她,让她不要害怕。 她当然不会害怕。 那些坏人密谋时从不放低声音,她听得一清二楚,他们要带着她和阿娘去战场,拿他们威胁阿爹,让阿爹不敢妄动。 她知道阿爹神勇,知道阿爹是南境所有百姓都仰慕的大将军。等见到了阿爹,她和阿娘肯定会平安无事。等见到了阿爹,这些坏人都会被阿爹一一处置。 她甚至还仔仔细细地记住了每一个坏人的样貌,确保不会有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她偷偷地将这些事告诉阿娘。 可阿娘却颤抖着抱住她,带着哭腔说:“蘅儿,我们不能去见你阿爹。” 她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阿爹是会救他们的,为什么不能去见阿爹? 阿娘断断续续地在她耳边说着那些她听不懂的话。 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些,这个时候见阿爹,并不是好事。 所以,阿娘要在见到阿爹前,带着她逃离坏人的掌控。 她自然唯阿娘的命是从。 阿爹说了,不管是谁,只要是洛家的人,都不能忤逆阿娘。 阿爹如此,她自然也是如此。 那时的她从未想到,逃离的代价那么大。 大到她无法承受。 那个夜晚,大约是快到前线,坏人懈怠得紧。 往常他们都特意安排了人守夜盯着她们,那个晚上,他们却十足懈怠。喝了酒后载歌载舞,睡到不省人事。唯一没有饮酒的人,也靠着墙壁,不时小鸡啄米般点着脑袋。 阿娘拿着口齿并用,借着偷偷打磨多时的发饰割断了绳子,然后带着她跑进夜色里。 后知后觉发现的坏人拼命追赶。 阿娘告诉她,朝着那个方向一直跑,就会见到阿爹。 她要一个人跑过去,然后阿娘从另一个方向跑,她们二人在阿爹那里汇合。 她不肯。 阿娘摸着她的脸说:“蘅儿乖,你阿爹说你素来跑得快,阿娘定然跑不过你。所以你一定要快些找到你阿爹,让他来找我,知道吗?” 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 阿娘不再给她拒绝的机会,把她一推,自己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她没办法,只好一边哭,一边依着阿娘的指引去找阿爹。 她拼命跑,开始还能感受到痛,到后来,连痛觉都感受不到了,只想快点找到阿爹,让阿爹去救阿娘。 外出探查敌情的士兵发现了她。 把她带回了营帐,说是阿爹正在战场上指挥,不能回来。还告诉她,会有人去找阿娘,让她不要担心,乖乖在营帐里等着,不要乱跑。 她当然不会乱跑。 她要等着阿爹回来,等着阿娘回来,等着一家人团聚。 她一个人在阿爹的营帐中,裹着厚厚的被子,等了许久。 等到回来的兵士欲言又止地告诉她找到了阿娘。 等到战鼓齐擂,回营的军士欢呼雀跃着宣告战争的胜利。 等到阿爹战甲未卸,看到她和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呼吸的阿娘时,骤然由喜变悲的哀恸。 她呆呆抱着浑身冰凉的阿娘。 不明白外面的人因为什么如此高兴。 她只知道,在这一刻。 她所拥有的全部幸福都化为了梦幻泡影。 她再也没有阿娘了。
第36章 洛之蘅在不断上演的梦魇中浮浮沉沉,不得解脱。 她不知道在这些画面中飘荡了多久。 漆黑冰冷的画面忽然一转,变成了绿意盎然的山间。 这里花草葳蕤,林木葱郁,清泠泠的水声悦耳动听,不时有翩飞的蝴蝶在盛开的花朵上盘桓。 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无意识地走到溪水边,清澈的水面上映出她带着疑惑的面容。她弯腰,头顶上忽然有样东西坠入水中。 ——是花环。 她慌手慌脚地捡起花环,有些茫然地想着:她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浸润了溪水的花环染上冰凉的寒意。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慢慢找回自己的记忆。 对,花环是太子为了奖励她学有所成赠给她的。 可是—— 太子在哪儿? 洛之蘅“腾”地直起身,转眼看到花丛间正在择选花草编织花环的太子。 她莞尔,正要上前。 眼前的画面陡然一变,无数黑衣人骤然涌出,执刀携剑朝太子砍去。 她悚然一惊,高喊着让他小心。可太子却毫无所觉,全神贯注地编织花环。 眼看着黑衣人越来越近,她顾不得自己手无寸铁,不顾一切地跑过去想要带他逃跑。 但她跑得愈快,太子就离她愈远。 原本几十步的距离,却似隔了个无法逾越的鸿沟般遥远。 她仿佛永远也没有办法阻止悲剧的发生。 小时候只能无力地看到阿娘往死局的方向跑。 长大了,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刀落在太子的身上。 洛之蘅惊呼一声“殿下”,腿一软,跌落在无底的深渊里。 强烈的失重感袭来。 她心跳错序,骤然睁开眼睛。 意识空白几息。 熟悉的环境映入眼帘,洛之蘅才缓缓找回神智。 原来只是一场惊梦。 她心有余悸地吁出浊气,下意识抬手,想要拭去额上的冷汗。 还未等她动作,已经有人先一步拿着绢帕轻柔地给她拭汗。 余光扫到绛紫的箭袖,是男子的衣衫。 她迟滞地想着,不是平夏和半雪,那是谁在照看她? “醒了?” 似是怕惊扰到她,昔日有些清沉的声调刻意放得轻缓。 洛之蘅有些僵硬地偏头,喃喃道:“殿下……” 太子好脾气地应了声,细心给她拭干汗珠,又反过手,拿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凝神感知。 医士说只要热度降下来就没有大碍,后续只需精心调理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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