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成帝恢复了一丝清明,松了手,劫后余生的小宦官瘫软在地上,摸着火辣辣疼的脖颈,身体剧烈颤抖着。 徐文德看了他一眼,挥袖道:“还不快滚下去,在这里碍着陛下的眼!” 见昭成帝未有动作,小宦官屁滚尿流地爬出了大殿。 昭成帝猩怒未褪,眸底暗涌着沉沉的巨浪,徐文德低下身去,细声细气道:“陈指挥使上任不过一年,又年纪轻轻,自是不如前指挥使秦爻的雷霆手段。如今陛下拨乱反治,手下正是缺少可用之才之际,不如给陈指挥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若公主不能平安归来,再严惩他便是。” 半年前,狸猫换太子一事败露后,当年的涉事官员和部下皆被打成乱党,关押昭狱。 此番重整可算是大伤元气,十五年前的芝麻小吏在朝廷已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谏臣在太极宫外跪了一波又一波,都没能让昭成帝改变主意。 但最让昭成帝始料未及的,是秦爻竟也在当年参与了此事。 秦爻曾任锦衣卫指挥使,也是自小在昭成帝身边随侍的亲卫。 昭狱拷供人的手段,秦爻身为指挥使不会不知晓,可烧红的烙铁,皮开肉绽的铁鞭,都没从他嘴里翘出什么,他始终不愿意说,当年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昭成帝想起他在昭狱的狼狈,哪里有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倒是敬佩秦爻的铮铮铁骨,只是他绝对不能容忍亲卫的背叛。 徐文德见昭成帝神智渐渐恢复了正常,趁机说道:“既然公主是和太子一起逃走的,应暂且无碍,太子足智多谋,一定能保护好公主,顺利与陈指挥使汇合。” 昭成帝冷哼道:“最好是如此,如若太子苟且偷生,丢下朕的女儿不管,朕决计不会放过他!” 徐文德忙道:“太子宅心仁厚,便是连路边的花草都不忍得踩,又怎会丢下手无寸铁的公主呢?” 昭成帝淡淡睨了他一眼,一甩长袖,这时,从殿外匆匆走入了位弓着腰的宦官,跪下道:“陛下,太后娘娘做了惊梦。” 昭成帝蹙眉,大步往外走去,徐文德忙扯着嗓子道:“陛下摆驾安仁宫——” 太后从梦魇中惊醒,安仁宫内的大小宫人忙成一团,为太后端茶送水,贴身宫女梅音扶着太后起身,用热毛巾擦去太后额间沁出的薄汗。 圣驾驾临,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太后心有余悸地偎着苏绣软枕,启口喝下梅音喂的安神汤。 昭成帝大步走至罗汉床旁,道:“母后这几日总是惊梦,宫里的御医也诊不出所以然,不若朕将住在行宫里的大梵女召来,她精通解梦,说不定能找出母后被噩梦绕颈的缘由。” 太后涂着丹蔻的长指顿在软枕上,凤眸微敛,淡淡道:“梅音已经发现,哀家夜夜惊梦缘自这宫里的熏香,哀家闻不习惯这香炉中的麝香,叫底下人换了助眠的沉香,已经好受了许多。” 昭成帝道:“母后身边有体己人伺候,如此朕便放心了。” “皇上是放心了,可我这心一天到晚地提起,一会儿都未曾安生过。”太后抬眸,凌厉的凤眸对上昭成帝,“永乐是你的女儿,皇上是打算一直把她禁足在兰苑了?” 昭成帝的脸色黯了黯,沉声道:“母后糊涂了,皇宫哪儿有朕的女儿,您怕是忘了,永乐仍流落在外,不过您放心,朕派出去的人手已在徐州寻到她的下落,不日就会将她接回,让她在您跟前尽孝。” “我糊涂……皇上养在身边十几年,倾注心血、捧在手心里的人,不过没了一层血缘关系,就能被这般摒弃。也是,皇上确实是凉薄之人,连自小陪侍左右,情同左膀右臂的秦指挥使都能下得了手,皇上还有什么下不了手的呢?” 太后冷冷一笑,“为了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女人,飞鸟尽,良弓藏,皇上所为之事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唇亡齿寒啊!” 昭成帝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森然道:“母后若是嫌这宫中冷清,明日朕便将安平王妃传召入宫,陪母后消遣。若是思及故人,想要祭拜在天之灵,朕亦可恩准,明日便拟旨让您回林氏宗堂祭灵。您是太后,是朕的母亲,朕敬您、遵您还来不及,您怎可说出唇亡齿寒的话来?果真是糊涂了。” 一番话下来,太后像被捅了心窝子,捂着胸口,剧烈地喘息着,身后的梅音忙扶着她躺下,昭成帝冷眼看着,负手背过身去,不带一丝温度地说道: “传朕旨意,太后为梦魇所羁久矣,形容憔悴,身况愈下,经大梵女解梦,缘是故人梦中有以委事,唯宗堂祭灵始可解。责令安平王妃即刻入宫,明日卯时,陪同太后归宁,降旨乃还。” 往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说:“忘了和母后提及,那偷梁换柱的狸猫,朕已经褫夺了她的姓名,既然母后如此待见她,便赐林姓,改叫林燕吧,母后若是还不满意,也可赐个县主的名头。只是永乐将归,这禁足暂时不能解。朕样样如母后的意,母后若再说出诸如此类的话,林家簪缨世冑,可休怪朕当真会飞鸟尽,良弓藏了。” 说完,不去管身后乱成一团的宫人,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徐文德回头望了眼险些被昭成帝气昏的太后,叹了口气,上前道:“太后娘娘既心知兰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又何必要与陛下置气。” 徐文德是曾服侍过先帝的老臣,太后敬他三分,缓过气后,瞋目道:“他心里可还有哀家这个母亲,从前胡闹也就罢了,十五年了,却仍是这副做派!言语不顺心,不仅要将哀家赶出宫,还威胁哀家!好啊,好啊!真不愧是哀家养出来的好孩儿!” 半个时辰后,被宣召入宫的安平王妃行色匆匆地进了安仁宫。 “姨母……” …… 徐州江平郡。 深夜冬霜浓重,一夜寒气过后,街上起了绵绵雾气。 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从城中缓缓驶出,驭车夫肩膀宽阔,挥臂有力,如鹰的锐眸犹如蛰伏雾中的兽类。 行至郊途,驭车夫拉缰勒马,撂开车帘。 逼仄的马车内充溢着浓浓的血腥味,车壁上侧倚着一人,雪色胸襟还在不断往外冒着滚滚血水,搅成一片猩红,伤者却恍若未觉,眼神不知聚焦在何处。 明亮的光线照入昏暗的车内,伤者被日光一刺,不适地阖上了双眼。 陈晔欲言又止,目光转向被他抱在膝上、陷入昏迷的那人,拱手恭敬道:“卑职的部下就在此处接应,太子殿下将公主交与卑职吧。”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卑职为您包扎伤口吧。” 楚南瑾侧倚车壁,长指穿插在怀中人的发间,以指作篦子,一下又一下地轻梳着。 闻言,才稍微有了动静。 “不必。”
第17章 朝臣们五更时便在午门外等候早朝,不知从哪处流过来的消息,说皇上降下圣谕,责令太后归宁。 不到一刻,消息就在臣子们中间传了个遍。 执笏笑谈的朝臣即刻噤了声,纷纷将目光望向站在最前端的绯袍重臣——当朝内阁首辅林尚林大人,太后娘娘的兄长。 太后的娘家落在幽州,虽是处天暖宜居的风水宝地,但到底山高路远,路途跋涉,这又临近新岁,若说是太后娘娘自请旨意,实在不符常理。 不是太后,那便是皇上的意思。 当年兰妃独得圣宠,太后却将娘家的外侄女送入了宫,此女善妒,将兰妃逼出宫外,使得天子和太后之间生了龃龉。 太后归宁,恐与当年的龃龉脱不开关系。 天家母子不睦,他们这些臣下本该好言规劝。 但离昭成帝上一次龙颜大怒,血洗朝堂不过半载,当日情景宛然在目,被杀鸡儆猴的臣子们恨不得夹起尾巴来做人,谁又敢做这个出头鸟。 权衡利弊之下,朝臣们选择静观其变。 若首辅大人不表态,他们也就不站队,冒死谏言的担子就压到了御史们的头上,他们隔岸观火,若真烧了起来,适时出来美言几句,两边端水,即不得罪首辅,也不触怒龙颜。 若首辅兴师问罪,他们虽得出来站队,但责不罚众,又有首辅在前头顶着,项上人头总有保障。 心思各异,虽人仍在午门之外,臣子们却恍觉站在了风云诡谲的棋盘中央。 卯时入宫觐见,各自收拾好了心思,准备进行一场大战。 待御前红人徐文德宣读完圣旨,朝堂上的目光大多数都望向了首辅林尚林大人。 林尚手持笏板,紧绷着一张脸,黑眸沉沉,有山雨欲来之势,身后的御史见状,欲要为林大人鸣不平,却听见林大人开了口。 “陛下尊母孝母,天家和睦,此臣等最乐闻见,臣祝愿太后颐性养寿,早脱梦魇,皇恩浩荡,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尚稽首跪拜,身后朝臣见状,高呼万岁,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昭成帝撑着扶手,剑眉一挑,有几分意外。 弥漫在空中的销烟颓然而散,朝臣皆在心底松了一口气,下朝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昭成帝将朝臣们的神态尽收眼底,冷冷一笑,摩挲着指上的鹿骨扳指。 “趋炎附势,见风使舵,这就是朕的臣子。” 徐文德点起石瑞兽炉里的熏香,白烟缭绕,他放下拨弄炉灰的铜杖,细声道:“陛下的旨意,臣下莫敢不从。但人嘛,总想着两头好,首辅是太后的亲兄长,他们虽震慑于陛下的龙威,但总得仔细掂量掂量自身,够不够分量去得罪首辅。” “方才在朝上,朕分明瞧见首辅的脸都绿了,却还说出母慈子孝的话来,朕的这位好舅舅素守礼法,朕本以为他会竭力反对太后归宁之事。徐公公,你说他这到底是何意?” 徐文德躬身道:“若是连陛下都揣度不出首辅的心思,奴才一个阉人又怎能有那个本事。” 昭成帝阖上眼,私下暗忖须臾,又睁开眼,冷声问道:“徐州那边可还有新的消息递来?” “若是有新消息,底下人定会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地送来。”见昭成帝眸底渐渐卷起风暴,徐文德连忙补充了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说明永乐公主尚且安全,陛下再等等。” 这一等,就等了十日。 …… 子夜时分,更深露重。 皇城内外守卫森严,平日里连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暮色浓稠,值更之人迟迟未等来人换班,不禁脸露倦色,脑海昏昏沉沉。 走神打盹之间,从眼皮子底下飞驰而来一辆马车,不过瞬息,马车便将至城门之下。 昏昏欲坠的守卫瞬间清醒了过来,登上城垛,正欲搭弓布防,忽听马车上传来一道熟悉的声色。 “吾乃锦衣卫指挥使陈晔,奉圣上旨意寻回公主永乐,公主命危,速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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