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瑾微笑道:“绵薄之力,能得老师喜欢就好。” 这时,缩在楚南瑾怀里睡得酣畅的小娘子“唔”了一声,努力睁开朦胧的双眼,迷糊地问:“天亮了吗?” 楚南瑾柔声道:“可睡醒了?” “没有,哥哥再抱我睡一会吧。” 娇娇软软,带着困倦的尾音绵绵。祭酒从对孤本的狂热中回过神,望了过来,手握成拳掩面轻咳两声。 姜念兰揉揉眼睛,仍是半梦半醒的模样,楚南瑾知晓是他昨夜太过火,没掌握好分寸,让她凹了许久的姿势,以至于她今晨如此困倦。 收敛情绪,朝祭酒歉然一笑,解释道:“念兰缠病在身,时常惊梦,太医开的药方中,有一味安神助眠的引子,药性太烈了些,以至于她常常犯困,并非是顽劣,还请老师海涵。” 祭酒叹息道:“老夫听说过公主的身世,也是世事无常,公主命运多舛,惹人怜惜。老夫并非迂腐古板之人,秉持孔夫子‘因材施教’的理论,徐徐图之,公主的身体为重,不若让她再睡一会吧,屏风之后便有一床软榻。” 他停顿一下,想提议让太子同他去侧屋研讨孤本,他正巧满腹经纶无处诉说,就见姜念兰猛地清醒,身子弹了一下。 姜念兰小心翼翼地揪着楚南瑾的衣襟,问:“哥哥,我们到书舍了?” “嗯。” 姜念兰自以为很小声地说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呀?我好困呀,都是你,昨夜……” 唇被温热的掌心封住,姜念兰眨巴了下眼睛,就见楚南瑾对她轻摇了下头。 姜念兰这才发现,旁边还站着个人呢,想起哥哥交代过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立刻将嘴抿得严严实实。 祭酒瞧见两人亲密的互动,耳朵竖了起来,昨夜? 眼神变得古怪,在两人中间逡巡。 楚南瑾解释道:“念兰调皮,喜欢玩雪,偏生不让宫人随侍,我怕她冻着,便一直跟在旁边,见她玩得开心,一时不忍叫她回宫,结果半夜发热,宫人说她一晚未曾安眠,幸好今晨退了烧,否则我难辞其咎,也白耗老师苦等。” 太子是他的学生,品性如何,祭酒心里再清楚不过,抚须道:“殿下与公主兄妹情深,皇上见了,定是十分宽心。” 顿了顿,对刚才生出的古怪念头感到愧疚不安,便道:“从前那位假公主跋扈骄纵,在国子监念书时,将这里搞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陛下人中龙凤,兰妃娘娘也是女中豪杰,怎会生出如此顽劣,老夫就觉得奇怪,果不其然是位假凰。” “真公主瞧着心性通透,是个可造之材,生得又极似兰妃娘娘,若让其他学生见了,怕是无心温书,幸而单独辟了间书屋。皇上好不容易寻回公主,定会反复推敲公主的婚事,甜头是落不到他们头上,徒增相思罢了。” 楚南瑾微微一笑,“念兰年纪尚小,暂时不会许配人家。” 祭酒不赞同,“公主择亲是大事,皇上即便要留在身边多养两年,也可提前考察人选,京城多风流儿郎,公主说不定哪日就能遇上心仪的郎君,要求主动相看。” 楚南瑾低头温润问道:“念兰可有相看郎君的想法?” 姜念兰半知半解,摇头道:“我只要哥哥。” 不知为何,祭酒心底那古怪的念头又涌了上来,强压下去,只道是年轻娘子不懂事,对兄长过分依赖,待真遇上了喜欢的郎君,想法就会变了。 —— 怕惊动余党,调查徐州府刺客的行动,锦衣卫都是在暗中进行。 陈晔抓进诏狱的那拨人,只是一群听候上头差遣的小喽啰,即便在严刑拷打之下,将肚子里的东西都抖落了出来,也没能揪出主使的辫子,无甚利用价值,丢去喂了郊外的野狗。 临死之际,倒是吐露了一条至关重要的线索。 徐州府衙署袭击的刺客,同那日江平郡突袭的黑衣人,是两班人马,听从不同主使的号令。 棋盘一分为二,两位执牛耳者各踞其阵,织下密布的天罗地网,杀令不仅针对流落民间的永乐公主,亦是太子楚南瑾。 纵观棋局,星云密布,总有纰漏,前者的羊角辫,楚南瑾派去的人马已揪出个八九不离十。 棘手的是后者。 至今为止,没露出一丝马脚。 将写满笔墨的信笺密密封存,压于竹简之下,手肘碰到冰冷的硬物,是堆积如山的奏折。 空旷的书舍内回荡着朗朗读书声。 昭成帝特意命人加急赶出来的黄花梨雕螭案,宽八尺有余,能松散地舒展双臂,姜念兰却一直往他这边挤。 他侧眸,姜念兰正努力撑着眼皮,眼珠子随着祭酒手上的教棍转动,却还是有些害怕,身子挨得他紧紧的。 初次面师,她就因为酣睡而违背了尊师重道,颇为愧疚自责,打起十分的精神听课,希冀能弥补在老师心底的印象,也不知听懂了几分,祭酒讲一句,也不管是什么,她就冒塞顿开般捧场回应一句。 崇敬顿悟的神色好似开了灵光,捧得祭酒这课上得很是飘飘然。 楚南瑾嘴角弯起一笑,收回目光,窗外泄入的雪光清寒,汇成奏折上的光晕,他揉了揉眉心,从中挑出一册批阅。 徐州府雪患,折子一摞一摞地往上递,昭成帝罢朝两日,堆积了许多公务,劳心费神。 楚南瑾幼时便跟在昭成帝身边学习治国之道,处理起繁复的公文得心应手,只粗略瞥了一眼,便能辨清轻重缓急,将无关紧要的置于一旁。 枯枝溅在积雪上的簌簌声,空灵飘渺得好似从远方传来,楚南瑾专注而安静,修长的纤指持握狼毫,手肘下被什么抵住,紧接着塞来一张字条。 视线顺着字条倾斜,对上了小娘子期待哀求的神色,楚南瑾停下手上事务,斜睨字条上的文字,却听祭酒轻咳了声。 “太子殿下,我给公主出考题,是为了让她温故而知新,巩固所学,您可莫要因为心软,就帮着她作答啊。” 案头设了挡风隔断,祭酒站得又远,遮住了那张明目张胆的字条,祭酒慧眼识珠,一眼瞧出她有寻求太子帮助的打算,提前开口制止。 楚南瑾将字条揉紧,压在竹简下,道:“孤自不会偏袒。” 说罢,抽出新的奏折,细细看了起来。 姜念兰急得眼泪水差点流出来,趁着祭酒转身的功夫,扯了扯他的袖口,见他望过来,连忙指了指搭在课台上的戒尺,再指自己的掌心,夸张地比划,嘴巴开开合合。 楚南瑾会意,她是想告诉他,如果她回答不出,祭酒就会拿戒尺打她的手心,她怕疼。 正巧祭酒转过了身,姜念兰不敢再有小动作,见哥哥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公务上,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两颊鼓囊囊的。 分明她认认真真地听了课,还做了笔记呢,可脑袋就是犯迷糊,上一瞬还信誓旦旦地记下了了,下一瞬就忘了,一个问题问了好几次,怕老师觉得她笨,就不敢再问了。 “公主可想好答案了?” 祭酒和蔼可亲地看着她,却是将戒尺拿在了手上。 姜念兰怯怯抬眼,手心隐隐犯疼,吞了吞口水,道:“我再想想。” “这段我讲了至少三次,公主难道还没记住吗?” “我……” 姜念兰沮丧地想,她果然是个笨小娘呀,什么也学不会,也许被老师打过了,就能开灵光了。 她闭上眼,认命地伸出手,想到那尺子打在手上的疼,眼角泛起薄红,心扑腾得要跳出胸腔。 “念兰别紧张。” 哥哥温温柔柔的声音,像一叶被风吹过的柳枝,抚平了她大半的惶恐。 “仔细回忆一下,一定能想起来。” 脚踝上传来痒意,像有一根羽毛搔挠着,姜念兰迷惑地睁开水眸,就见那挡风隔断上,紧贴着她方才递给哥哥的字条。 字条上多了几行清隽的文字。
第37章 姜念兰眼睛一亮, 眯成了一弯月牙。 哥哥果然还是心疼她呀,舍不得她被戒尺打。 祭酒没发现两人之间的异样,只以为太子是在安慰皇妹, 方法果然奏效,公主在太子的鼓励下,除了眼神飘忽不定, 不自信地外下瞟, 整体差强人意, 答得还算流畅。 祭酒誉赞道:“公主聪慧, 一言中的,论述的观点倒是和太子殿下当年不谋而合。” 楚南瑾笑道:“皇妹与我心有灵犀,也算是种缘分。” 姜念兰心虚地低下头,哥哥撒起谎来, 脸不红心不跳的,可比她熟稔多了…… 一上午,祭酒给姜念兰出了不少考题。 每到这时, 太子会放下手上公文,耐心地鼓励公主,有了太子的安抚,公主进步神速, 从一开始的紧张结巴, 到了后来的对答如流。 祭酒不禁在心底感慨, 这般兄妹情深是世间难得的真情,他本做好了这堂课会上得十分艰难的准备, 未料竟比授课其他监生还轻松。 待到悠扬的铜铃声穿云破空, 祭酒收起卷册,道:“公主吃完饭, 可小憩一个时辰。” 门外侍立的内侍即刻进屋,收开案上的书册,摆上双屉漆盒,姜念兰瞧了眼,有开胃的糯米团子、清淡的羹汤,还有饭后消食的水果。 吃完饭后,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楚南瑾带着她绕到屏风后的小榻,道:“念兰睡一会儿吧。” “哥哥不和我一起睡吗?” “方才老师身边的书童过来递话,邀我去轩筑小聚,老师是文痴,应是要与我研讨经学,念兰若醒得早,起来没见着哥哥,莫要恐慌,轩筑与这就隔了一座桥,哥哥即刻就会赶回来。” 姜念兰实在困极,小声吱唔了一声,闭上眼睛没几息,就熟睡了过去。 楚南瑾在床畔站了一会儿,方才离开。 —— 姜念兰做了噩梦。 梦的开端却是十分美好,在碧蓝天色下摇曳的柳条柔媚成丝,广袤无垠的绿荫上浮荡着细小的绒絮,而她跟在一道镀着光晕的青竹背影之后。 她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好似被困在了一方境地,永远都跟不上前方人的步伐。 她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倔劲,非要跟上那道背影不可,拼命迈开步伐,脚尖滋出火花,终于触碰到那人的衣角。 那人缓缓转过身。 天幕骤暗,一道亮彻天际的惊雷劈过,将前方人的面容笼罩在一片煞白中。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腰侧坠着穗子的玉佩。 只一低眉,眼前人便化作千万片碎影光斑,消失在漫无边际的长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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