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脚步声渐进,骤起的明光照亮了隐匿在黑暗中,缓步朝她靠近之人。 是她的养父母。 恍若从地狱走出的恶鬼,一左一右,巨大的力道桎梏住她的双臂。 她听不见声音,可她却清晰地知道,梦里的她喊破了喉咙,凄惨声撕开天昼的浓雾。 梦醒时,头枕汗湿一片,发丝黏在鬓角,喘息紊乱。 “哥哥……” 她一人躺在小榻上,空旷的书舍内回荡着她干涩的呼唤,无尽的恐慌和孤寂朝她缩来,她不由打了个冷颤。 门外值守的内侍正巧去了偏房小解,姜念兰一路畅通无阻。 她想起哥哥说的,轩筑离这儿仅隔了一座桥,她现在不愿意一人留在那儿,只想见他。 穿过游廊,成片的玉兰花扑着馥郁芬香,她止步于一簇花丛前,纠折的枝条缠住了她鞋头上的花饰。 她浑然不觉,揪着眉头分析,是该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 思考了许久,白白耗费时间,姜念兰决定两边都试上一试,总归比在原地打转好。 刚迈出一步,被缠绕一圈的枝条绊住,面朝地往碎石路重重摔去。 这一刻,心跳出了嗓子眼,大脑一片空白,她随手抓住什么东西。 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传来,粗砺的枝条划出一道血痕,姜念兰眼角沁出泪水,洇成小块绯红。 “小娘子!” 有人疾步走来,书袋里装着的器物在腰侧拍出清雅脆响,在姜念兰面前蹲下,从书袋中掏出一个瓷瓶,利索地在伤处敷下药粉。 陌生郎君语气轻快地说:“幸而我身上常备跌打损伤的药,这药好使得很,敷过一会儿就不会痛了。” “你……” 软糯怯怯的绵音好似山谷中扑棱的百灵鸟,孟景茂这才去瞧小娘子半垂的面容,精巧尖尖的下巴掩着衣襟,颤如蝶翼的长睫沾了泪珠,扑簌簌落在小巧的琼鼻上。 恍觉有一根无形的羽毛搔挠过脸庞,素来开朗健谈的孟景茂失了声,总觉得自己像一个冒失的登徒子,而小娘子被他唐突的举动惊到,愧疚道:“我只是看你受了伤,想帮帮你,没多想别的,抱歉……” 姜念兰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是害怕从未接触过的生人,从嘴里挤出一句,“你为何从这里经过……” 话问出口,姜念兰就悔了,脚长在别人身上,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她怎么傻到问出这种话来? 没想到,郎君不仅不生气,还从书袋里掏出一封信笺,认真地解释,“听闻太子殿下带着永乐公主来国子监念书,我家阿妹仰望太子已久,非闹着要我给太子殿下递信,我被闹的没办法,就只好硬着头皮来了,我打听到,公主的书舍就在这个方位,小娘子从里面出来,不知这里可就是公主的书舍?” 姜念兰好奇地问:“给太子递信?写的什么呀?” 孟景茂微愣,寻常人稍微一猜便知底细,哪里会刨根问底,但他不觉失礼,反而继续解释:“吾妹仰慕太子,自是想邀他到府中小坐。” 姜念兰“哦”了声,“原来是找哥哥呀,你把信给我,我帮你给他好了。” 孟景茂愣怔,细细消化完她的话,惊道:“您,您就是永乐公主……” 听闻公主因为中蛊而变得痴傻,眼前的小娘子虽目光清明,问话的方式却与常人有异,可不就和公主的症状一致。 他慌忙行礼,“见过公主殿下。” 却见公主迷惑天真地望着他,好似林中失了方向的麋鹿,那张桃仁般的杏眼带着不为人知的惑人,孟景茂一颗心像鸟雀般扑棱着,久久不得安宁。 见公主的脚踝还在汨汨流着血,孟景茂慌忙翻找书袋,翻出一块布帛,绑在伤口处,一连串动作下来,耳根烧红一片。 “冒,冒犯了……” 就在这时,失职的内侍找了过来,呼唤声远远传来,姜念兰尝试着站起来,伤处果真没有那么痛了,而当她想和身边郎君致谢时,却发现人已没了踪影。 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那名郎君离她那么近,脑海里的小人却没出来,她也一点儿也不害怕…… 不禁想起祭酒教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生能有一个好的朋友,如同坐拥一笔不可估量的财富。 她迫不及待地想问问哥哥,那位郎君算不算得是她的朋友? 脑袋瓜里想着方才的情形,碎步跟着内侍返回书舍,坐下不久,祭酒和楚南瑾相继归来。 “念兰就醒来了?” 哥哥身上多了一股淡淡的桃花酒香,香醇的陈酿醉人,姜念兰一下将要与他分享的事情抛诸脑后,问:“哥哥喝的是什么酒呀?” “祭酒珍藏的桃花酿,若念兰想喝,待你的身子好些了,哥哥为你讨几坛来,这酒味香,却喝不醉。” “唔,哥哥喝酒能留下酒香,沐浴能留下熏香,可是我上次泡了那么久,熏香却没留多久就散了。”姜念兰有些嫉妒,“哥哥是不是有什么秘籍藏着掖着,没告诉我。” 楚南瑾失笑道:“怎会藏着掖着,若不然哥哥将心窝掏给你看,你总不会怀疑了吧?” “咳咳。”祭酒适时打断,“该上课了。” 姜念兰连忙正襟危坐,楚南瑾含笑望了她一眼,从成堆的奏折中抽出一册。 …… 孟景茂一口气跑了许远,好不容易停下来喘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景茂,你真去给你妹妹递信了啊?” 说话的是孟景茂的好友,两人亦是在国子监念书时期的同窗,孟景茂宠爱妹妹,受不得她每天在他耳根念叨,便借着拜谒恩师的名头,想要“偶遇”太子。 好友又道:“你是国公府世子,曾在太子殿下身边任过伴读,也算情谊深厚,何必偷偷摸摸地去见太子?” “你懂什么,我阿妹是个小娘子,脸皮自然薄些,我若是光明正大的递信,让旁人瞧见了,若太子赴宴还好,若是推拒,我阿妹的脸面往哪儿放?” 好友“啧”了声,道:“你待你妹妹倒是极好。” 孟景茂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可听闻过有关那位永乐公主的消息?” “你问的是真永乐,还是假永乐?” “真的。” “我爹在鸿胪寺任职,倒是听他说,原本早就既定的新岁宴,圣上下诏新添了章程,似乎那位公主会出席宴会,你问这个干什么?” 孟景茂若有所思,被顶了下手肘,才道:“我在想如何让我爹带我参加新岁宴。”
第38章 日沉西山时响起的铜铃声, 对姜念兰而言无异于天籁妙音,比上好的药香还要醒神。 一扫萎靡的状态,喜笑颜开地收拾书袋, 氅衣还没披稳,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像是一只精神振奋的小兔子。 被她兴奋的心情感染, 楚南瑾跟随其后, 也挂着笑容, 由着她活蹦乱跳过青石板路。 正值其余监生下学, 回廊那头有结伴的少年郎露头,一个个朝气蓬勃,笑声朗朗,正要和她撞上, 而她分明怕人,却不知折返,还直愣愣地往前走。 楚南瑾眸色一沉, 大步往前迈开几步,将小娘子的视线拦在身前,吩咐随行的内侍,“换条路走。” 姜念兰失望地收回视线, 她还没看清楚, 那群少年郎中是否有她晌午遇见的那位郎君, 郎君帮了她,却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还没有好好谢谢他呢。 走得久了, 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姜念兰便不想走了, 绕到楚南瑾身后,双臂环过他的腰身,“哥哥抱我。” 楚南瑾只当她是走累了,脱下扎脸的金滚刺线外衣,让她伏靠在肩头,能寻个更舒适的姿势。 裸露的脖颈却被冷风吹得青筋凸起,姜念兰将捂热的小手覆上去,没暖热,手背却凉了,又贴了脸过去,不断吞吐着热气。 哥哥身上好容易凉呀,难怪他宫里的地龙总是那般热。 终于将那块暖热了些,姜念兰埋入他的颈窝,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闪过。 她好像忘了什么事,却一时想不起来。 一直到傍晚,吃完晚饭,坐在高凳上漱口,姜念兰才终于想起那封信笺。 嘴角还浮着水沫,姜念兰脚步哒哒地踩在地面,将书袋里的物什倒了出来,终于找到被她压在书简夹层中的信笺。 “什么事这般着急,嘴巴也不擦干净。”用巾帕拭去她嘴角的浮沫,不动声色地低下眸,声音严厉了几分,“……信?谁给你的。” “唔,是一个想邀哥哥去府上小坐的小娘子给的。” 她代郎君递信,郎君代妹妹递信,那递信之人就是郎君妹妹。 她想起祭酒在课上讲的,所谓精炼用语,便是去掉赘词,将话中的精髓提炼出来。 她谨遵教诲,也不算是个笨小娘吧? “……嗯?” 楚南瑾不知晓她掐头去尾,小聪明用到这点上。 倒是想起,从前他在国子监温书时,江公公和常守就经常收到这样的信,不堪其扰,却又为了太子的好名声,不好推拒,时常在他面前抱怨。 便以为又是哪位贵女找来,正巧撞上了姜念兰,他这傻妹妹什么也不懂,哪里知晓去府上小坐的含义,“念兰晌午走出去了?” “嗯,我去找哥哥,但是迷了路。”见哥哥两手夹过信,却随手扔在了盥台上,“哥哥不先看看信吗?” 呈着灿芒的眸子转了过去,弯成寒月的弧度,声音听不出喜怒,淡如秋水,“念兰想让我看信?” 姜念兰不懂哥哥为什么这么问,“那名小娘子说不定正在家中翘首以盼,哥哥若就这么扔掉,那名小娘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很伤心。” “念兰怕旁人伤心,哥哥看了这信便是,那名小娘子是开心了,可是下次呢?若她得寸进尺,不再满足我去府中小坐,而是要更近一步呢?” 姜念兰懵了,“更近一步?” 楚南瑾迈开两步,淡声道:“比如说,想搬入东宫,成为这里的女主人,现在东宫只有你我,可如果住了女主人进来,念兰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夜夜与我相会。” 姜念兰稍微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为什么呀?” 瞧见她脸上的慌张,楚南瑾嘴角抿起一笑,道:“成了家的郎君哪能再和妹妹这般亲近,都是只顾小家,只与新妇亲近了。” 姜念兰心口闷闷的,从身后环住他,闷声道:“哥哥成了家,就会不理我吗?” “哥哥不会成家。” 笃定的语气让她心口堵着的郁结消散,她忽然觉得自己答应递信是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旁人都要来和她抢哥哥了,她还傻乎乎地给旁人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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