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从陈晔那儿听说他随了父皇深入山林,而常守守口如瓶,她一无所获,只能凭着串联的线索,拼凑出自以为的事实,压根不知他在里头发生了什么。 当看见他从屏风后走出,光着的上身裹满纵横交错的纱布,她方才知晓,帐内的幽草香,是为了掩盖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早知她会来寻他。 两人之间好似戳破了什么,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总温柔地望着她,古井无波的琉璃眸中,多了丝她不敢仰望的墨色,而他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深深地望着她。 “念兰怀疑我有弑君之心,裂山石、放猛虎,再佯装成一场意外。”他微微皱起了眉头,“那我何必冲进毒瘴,险些命丧虎掌之下,保全陛下的性命?” “念兰不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与你自认为的目的相悖。” 楚南瑾踱步朝她走近,伤处的纱布裹得很厚,随着他的动作,鲜血一圈一圈地涌出,将他玉白的臂膀染成猩红的浆色。 这一刹,姜念兰险些将她在废殿听到的和盘托出。 说要嫁给孟景茂,不过是激他。 怀疑他有弑君之心,是因为能在马槽下毒、在山林设下毒瘴之人,必是熟悉猎场、位高权重之人。 父皇身死,能得利者,楚南瑾在列。她怀疑他,在情理之中。 可是,他救了父皇。 还在她摇摆不定之时,楚南瑾忽然扯下裹伤的纱布,鲜血淋漓、狰狞丑陋的伤口,尽数袒露在她的眼前。 “念兰若怀疑,我是在惺惺作态,不过是演一场救驾有功的把戏,那念兰不妨上前来看看,看我身上的伤是真是假。” 姜念兰只瞥了一眼,便差点惊骇出声,连忙冲到帐外,唤来太医。 无边无涯的愧疚涌上心头,是她胡乱猜测,冤枉了他。 太医没想到太子竟伤得这般重,却一声也没吭过,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每说一句,便让姜念兰的愧疚更深一份。 楚南瑾安静地坐在榻上,眼底的压迫感褪去,任由她自责又关心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荡。 竟生出一种病态的情绪,想在身上再多割几个口子,让她的关心更猛烈、更真实一些。 太医包扎好伤口后,姜念兰忍不住出声:“哥哥,你……” 这时,昭成帝那边出了点状况,姜念兰望了他一眼,只得离开了。 两人走后,常守满脸担忧地进了营帐。 “属下分明给您包扎得好好的,您怎么又让伤口挣开了?” 痛意噬骨,楚南瑾却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无碍。” “属下真不明白您,放任贼人在马槽下毒,又引开巡卫兵,让贼人在皇上的必经之路布下毒瘴,却又在关键时刻去救陛下,得了一身伤,还被公主怀疑,还好您的芜阴血特殊,能解百毒,若是迷失在那幻毒中,真会葬送了自个儿的性命!” 将裹得松散的纱布紧了紧,任由那骇人的疼痛贯穿经脉,楚南瑾面平无波,语气却嘲讽。 “不过是想落个凄惨的下场,招人心疼,哪成想,等来的却是质疑,当真作茧自缚,可笑至极。”
第72章 听太医说, 昭成帝伤得不重,每日按时敷金疮药,不出半月, 伤口就能好全,一直昏迷不醒,是体内的余毒未消。 姜念兰提起来的心总算放下, 一直守在榻前。 亥时三刻, 昭成帝终于苏醒过来。 徐文德老泪纵横, 招呼下人温一碗热粥。姜念兰主动接过热粥, 一口一口喂昭成帝喝下。 昭成帝喝着粥,眼神扫视周围一圈,问:“太子呢?” 姜念兰动作一顿。徐文德以为昭成帝想见太子,便要喊人去召, 被昭成帝拦住了。 “太子为救朕,孤身与猛虎周旋,定是受了重伤。派人去给太子送些伤药, 让他不必到朕这儿来,等朕伤好了,再去看他。” 徐文德顿了顿脚,道:“太子也受了伤?怎生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来, 这个江公公, 回头咱家定好好说说他!” 姜念兰长睫轻垂, 在眼下留下一圈阴影。潮水般的悔意决堤而来,让她如坐针毡。 昭成帝看出了她的异样, 关切地询问:“永乐这是怎么了?” 姜念兰回过神, 才发现自己神思游走,竟差点将粥洒在榻上, 忙将碗扶正,气鼓鼓地说:“女儿在想,不知是谁要谋害父皇,竟想出如此毒损的招数,用母妃引父皇上钩。” 闻言,昭成帝面容微肃,冷哼道:“此事朕定不会轻易揭过。” 经过一夜不眠不休的盘查,投毒案终于有了眉目。 陈晔从几名官员随行的奴仆里,揪出几个鬼祟之人,顺藤摸瓜下去,发现一个惊天秘密。 这些谋图弑君之人,竟来自于北蒙国。 几名奴仆在府邸皆有几年工龄,生活习性不像外族人,在旁人眼里的评价都是做事麻利、尽忠尽责,事发之前,还得到不少维护。 若不是陈晔突发奇想,让这几人褪去衣裳,发现了他们身上的图腾,根本没人想到,几个素来老实本分的人,竟会是窝藏在官员府上的细作。 几名官员池鱼之殃,并不知府里藏着内奸,两股战战地跪伏在地,听候圣令。 姜念兰用完晚膳,去父皇的营帐看了一眼,进行了一下午的商讨会还未结束,想必是牵连甚广。正准备回营,余光瞥到一人。 “邵公公留步。” 邵宝同捧着药罐,闻言止步,朝着姜念兰行礼。 “邵公公手里拿的伤药,是要送到太子那儿吗?” “正是。” 姜念兰迟疑了一下,伸出手,道:“正好我有事去寻兄长,就不用辛苦邵公公跑一趟了。” 邵宝同喜笑颜开:“那就劳烦公主了。” 姜念兰捧着药罐,心中充斥着忐忑、退缩、自责,在楚南瑾的营帐前徘徊许久。直到常守出声询问,她才鼓足勇气,大步迈了进去。 有了昭成帝的免令,楚南瑾难得的清闲,正倚在床畔看书,桌几上正烹着清毒的金银花茶。 他听出了姜念兰的脚步声,翻页的指尖顿在页眉,佯装糊涂道:“是邵公公来送药了么?江公公被孤遣去洗衣了,一时回不来,邵公公来给孤上药罢。” 姜念兰的脸颊以飞快的速度晕开了红霞。 上次只顾着与他对峙,压根没反应过来,他是光着上身的,颈上和臂膀上的肌肤冷白,莹润的光泽犹如暖玉,线条流畅而又结实,蕴含着未知的力量。 他不知来的是她,是以说出这样的话,却让她的脑海一下被那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填满,面庞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忘了出声解释。 楚南瑾见“邵公公”久未回答,疑惑地放下书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两眼对视,姜念兰面上烧红未退,尴尬得无地自容,结巴着说:“邵公公临时被父皇召走,便托我为兄长送药。” 楚南瑾眉眼一弯:“伤药不能延缓,否则伤疤难愈,劳烦念兰为我上药。” 姜念兰想说常守就在帐外,但楚南瑾刚说完话,就原路返回榻,乖乖地坐等着她来上药,让她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反正……她还要向他道歉,等常守为他上完药,回去太晚,会惹人诟病。 姜念兰心一横,抱着药罐走了过去。 没有想象中的旖旎,当他的伤口展露时,赧然如潮水般褪去,唯有心疼与自责,将她的胸腔塞满。 草绿色的药物轻柔地敷在血肉模糊的伤处,姜念兰害怕自己掌握不好力道,问了他好几声“疼不疼”。愧疚地敛下长睫,细声细语地向他道歉。 “陈指挥使已经查明,投毒之人是北蒙国的奸细,昨日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她的软言细语,让楚南瑾一刹以为回到了从前,她未对他冷眼相待之时。 “我是你的兄长,本就该对你包容,况且,我并非斤斤计较之人,念兰对我的误会,出自对陛下的关切。若念兰因而耿耿于怀,哥哥便明确地告知你,我不怪你,你也莫要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姜念兰将头埋得更低,无意间,长睫触碰到他裸露在外的臂膀,惊吓地颤了颤,导致伤药敷歪了半寸,她目光一聚,正要去补救,就听见他说—— “让哥哥放在心上,格外在意的,是你当天说的另一句话。” 时光好似凝固在了这一瞬,姜念兰心跳如擂鼓,隐隐猜到他指的是哪句话。 “昨日你说,因为救命之恩,你要与孟世子成婚,此言,到底是赌气说的,还是真打算践行?” 楚南瑾深邃如炬的目光盯着她,她却将头低得更深,不敢与他对视,被他盯过的地方好似洞开了一个窟窿,有旺火自里头肆意燃烧。 楚南瑾双手捧过她的两颊,将她的脑袋板正,两眼相望,他眼底的情意好似要溢了出来,姜念兰惊愕得药勺落地,滚入生满灰尘的铺底。 “念兰为何这般惊讶地看着我?你既忆起了往事,想必难忘在徐州时,你我逃亡的相依相伴,你既知晓你我并无血缘之亲,难道不知,我昨日的动怒,对孟世子的敌对,源自于对他的嫉妒。” 姜念兰唇舌打结,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为何嫉妒?” “因为念兰说要嫁他。” “轰隆”。 好似雷声炸开,耳膜嗡鸣,姜念兰行走在无声的空间,迷失了眼神的焦距。 她,可是听错了? 还是,明错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她还在为他敷药,忘了那根蒙灰的药勺,忘了她先前对他的所有怀疑,他含蓄而又包含炙热的倾诉,让心脏像鼓胀的水球,扑通、扑通,轰成绚美的花海。 他宽厚温暖的掌捧着她的脸,逼迫她望他,她清晰地看见了他眸底的炙光,眼神连接成密密的线,裹成缠绵悱恻的情丝。 “我忍不住妒他、嫉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将伤口袒露给你,想博得你的心疼,哪怕只是同情。只要念兰对我的态度不再是冷漠,不再是忽视,哥哥都觉得这伤值得。” “念兰从前对哥哥有何误会,敞开了说。如果因为对我的误会,而去与孟景茂交好,那我至死难以平复。如果是我的过错,让念兰对我不喜,哥哥亦能规正,只求念兰,莫要将我丢下,莫要对我满腹猜忌,让我被日夜折磨,一无所知,无声无息被你判了死刑。” 他用轻暖的语调诉说着衷肠,于她而言,是世间最动人、悦耳的情话。可她不敢去信,害怕裹满的姜糖掺了毒,只要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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