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梁微怔,翻书的手停顿在半空,自谦道:“姑娘是贵人,您的兄长也必是万人敬仰的天潢贵胄,我不过一个卖艺人,怎配和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 姜念兰摇了摇头:“并非权高位重就能受万人敬仰,倘若不忠不义、残贤害善,在百姓心中甚至不如能给他们带来欢乐的技者,人人都想往上吐一口唾沫,你何必妄自菲薄,认为自己身份低微,就不配比对呢?” 阿梁沉吟道:“姑娘的意思是,在你心里,你的兄长就是个恶贯满盈之人?” 姜念兰沉默不语。 “姑娘流落至此,想必就是因为那位兄长吧?但梁以为,姑娘提起那位兄长时,眼底并无恨意,或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既淌着相同的血液,也不至落到赶尽杀绝的地步。” 一只白鸟扑棱着翅膀,轻盈优雅地落在窗格上,姜念兰视线挪了过去,好似看见一道雪白的弧度与橘光融为一体,自由地翔过天际。 “阿梁,你并不知,有些恨是不会浮于表面的,它刻进了骨头里,每呼吸一下,就带着抽筋拔骨的疼痛,久了,就让人心生厌倦,麻木得好似不恨了一样。活了十几年,我倒羡慕这只白鸟,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说罢,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若我甘愿画地为牢,或许真能等来他的苦衷,给这一切一个答案。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人生七情,怎么会不胡思乱想,我被拘禁自由,不了解外界的一切,又去判断,等来的答案是用蜜糖包裹的谎言,还是真的不由衷?” 她的面容浸润在光华下,无悲无喜,无恼无怒,好似真的没了恨意,一切不过是虚幻的泡沫,在阳光下消散无形。 她从前认为,他一直在欺骗、利用她,包括他说的爱,通通是衔着蜜的刀,她自认自己应该恨透了他,可她内心深处,仍存着对他的一丝期盼。 所以她更恨自己,在亲眼看见楚南瑾杀害父皇,竟还残存希冀,蠢到无可救药。 两厢纠缠在一起,让她每晚吃尽了苦头。 但在善慈寺这段时日,她跟着吃斋念佛,参悟了许多从前理不透的道理。 林尚、杜鸿并非见风使舵的臣子,若楚南瑾趁父皇病重谋反,他们虽不会像其他忠臣般以头撞柱,但也不会轻易妥协,且根据秦爻搜来的情报看,各地起义不像自发,而是一场有组织的预谋。 当初在茸燕山猛虎扑袭时,更是天赐的良机,楚南瑾大可放任父皇不管,何必又在之后背上弑君的骂名。 人心肉长,丧父之痛时刻剜着她的心脏,让她没有办法用理智去分析这一切,也没办法化解心中的苦痛,只能顺应时势变化,让时间给她一个答案。 阿梁望着她的侧颜,漂亮的眸子里划过悲伤、挣扎。 姜念兰敛下眼睫,从荷包里抓了一把:“今日辛苦你了,这是结的工钱,趁着天色还早,你赶紧下山去给你师父抓些药吧。” 阿梁瞥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银钱,“姑娘今日就走了?这钱给多了。” “这是给你们师徒二人的路费,等你师父的伤好了,便带着他老人家离开这儿吧,除非那地头蛇本事通天,能将手伸向外地,你们师徒有一身本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 阿梁无奈道:“多谢姑娘好意,只是,他们打通了官府,扣走了我们的过所,除非我们交足一定的赎金,否则不会退还,师父的意思是,我们不如遁入这佛门,好歹不会再风餐露宿,这多出来的钱恐怕也用不上了,姑娘拿回去吧。” 姜念兰讶了一下,旋即又将钱推了回去,定定道:“用不用得上,你都要收下,你听我唠叨了这么多,这便算作我给你的封口费,绝不可外泄。好了,这钱你若是不要,就放在这儿由有缘人取去,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大跨步离开。 阿梁看着她的背影,唇角扬起一笑。往后一躺,倚着椅背,抱肘盯着那白花花的银两。 “有缘人。” 晴了几日的天色忽又下起淅淅小雨,善慈寺的僧人赶忙去收晒在外头的经书,小沙弥因为贪睡跑在最后,只能灰溜溜地去打扫山前的台阶。 僧袍右侧沉甸甸的,坠着什么东西,他抬起胳膊去擦眼皮的雨水,盼着这雨赶快停了才好。 一晃眼,就看见一人撑伞自山下走来,举步优雅,像漫漫沥雨中独立的鹤。 而他收伞的功夫,这下个不停的绵绵细雨竟真的停了下来。 小沙弥神奇地感叹过后,见此人气质出尘,踟蹰着不敢上前,倏然瞧见对方的脸,惊谔地愣了一下,见人即将走远,连忙追了上去。 “阿梁,这、这是你掉的银钱吧?”他挠了挠头,不知自己为何在对方跟前有紧张的压迫感,“听晒书的师兄说,今日去书室的唯有你和那位投宿的姑娘,我去问过,姑娘说自己不是失主,那必是你的了。” 阿梁转过身,感激道:“多谢你了。” 小沙弥年纪小,别人一夸就害羞,脸色通红道:“小事一桩。对了,你师父好像不怎么舒服,你快去看看吧。” 阿梁将“封口费”攥在手里,走出很远,摊开掌心,眸底的光芒趋于柔和。 不过一个幼稚的小赌局,却让沉郁了许久的心房豁然欢喜。 他不小心弄丢的东西,终还是会回到手上。 …… 秦爻很忙,平日几乎见不到身影,寺里日子清苦又憋闷,安平王妃早就忍受不下去,掰着指头数日子,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 在得到明日动身的消息后,安平王妃喜笑颜开地进房收拾包袱,而后在院子里支了个靠椅,悠哉悠哉地晒着太阳。 自然就撞见了早出晚归的姜念兰。 “哟。”她素来记仇,没忘记想找对方打木牌无门,生生熬过苦乏的日子,“公主这是搭上了哪位俊俏郎,每日一早就不见了身影,要不是和尚会往你房里送饭,我还以为你下山跑了呢。” 姜念兰是想去告诉阿梁,她明日就得走了,不然对方还会在书室苦等,她并不想理会安平王妃的挑衅,淡淡瞥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寺里全是和尚,你该不会,是瞧上那个小乞丐了吧?小乞丐那老不死的师父死了真好,省得你整日与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好歹也是一国公主,你的所作所为,都是在给皇室丢脸,要我说,小乞丐也该随着他师父死了,活着有什么意义……” 姜念兰停住脚步,第一次用堪称凌厉的目光望向一个人,冷冷道:“你这样恶毒地诅咒别人,就不怕将来遭到反噬吗?” 安平王妃一懵,突然从靠椅上摔了下来,摔得可疼,她一边捂着屁股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边朝着姜念兰离开的方向跺脚怒骂。 “没教养的东西!” 阿梁的师父在方丈室疗伤,但姜念兰找了一圈,也没看到人影。有屋子药味最浓,可地上铺着的草席却不见了。 姜念兰想起安平王妃的话,心底一凛。 浑厚的钟声穿透云层,现在正是僧人们礼佛忏悔之时,寺里空荡荡地找不到一人询问,姜念兰便在佛堂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僧人们三五成群地从佛堂出来,其中一人面熟,正是第一天来领路的小沙弥。 “阿梁的师父死啦!今日一早,阿梁就拉着他师父的尸体离开,说他师父生前逍遥,要找个有山有水的好地方,让师父在地下安稳。”小沙弥捏着佛珠,唉声叹气,连连喃了几句阿弥陀佛。 “……阿梁不是说过,要和他师父一起遁入空门?” “有这回事吗?但住持问他愿不愿意剃度出家的时候,他拒绝了,说他尚未看破红尘,心有牵挂,住持也不能强人所难,就随他去了。” 心有牵挂、尚未看破红尘,不知为何,姜念兰的情绪翻涌得有些怪异,只能将思绪转移到别处。 从怀里掏出碎银塞到小沙弥怀里,她轻声道:“你们寺里都是心善的大好人,香火会越来越好的。” 小沙弥受宠若惊,忐忑地问:“施主,你们要走了吗?” “明日就走了,多谢你们这些时日来的照顾。” 昨日见到阿梁时,他一切如常,姜念兰便以为他师父已经痊愈,若阿梁有意去幽州,她还想邀请他顺路搭个伴。 世事无常,一手养大阿梁的师父竟就这样去了。 想起自己的父皇,姜念兰能体会到阿梁的痛苦,理解他的不告而别。悲戚又涌上了心头,阿梁走了,以后无缘再聚,从此往后,她再也不能听到父皇浑厚的声音,轻声地唤她永乐。 姜念兰抹了抹湿润的眼角,赶忙回房收拾东西。 …… 众所周知,逸王姜尤嗜酒,最爱美人,上赶着巴结的官员投其所好,回回携着娇丽动人的女子。 姜尤来者不拒,最后王府后院都塞不下,又在外买了好几座大宅子,专门给美人居住。 新皇登基后,从前站队姜尤的官员战战兢兢,生怕哪日惹怒了深不可测的新帝,被算起旧账掉了脑袋,皆不敢与逸王有来往,曾门庭若市的王府一时萧条冷清。 这日,却又是幽香绕梁,舞姿曼妙。 最近朝中有风向说,新皇登基前夜,东宫兵卫将整个皇宫包围,黎明便传出先皇驾崩的讣告,这一前一后关联甚密,实在不让人多想,便不知从谁处起的风,说是新皇逼宫不成,杀害了先帝。 这阵风吹向了各个州会,大量英豪集结,揭竿起义,想要推翻血统不正又弑君篡位的新皇,其中以幽州的动乱最为严重。 幽州是何地?太后娘娘的母族便定居于此,精明狡猾的官员不免想到,这阵风的导向恐怕与逸王有关,他们以为窝囊纨绔的王爷,恐怕在暗中憋着劲,谋划着翻盘呢。 于是曾得罪过新皇,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的官员们又突然有了底气,纷纷跑到姜尤这儿献殷勤。 好不容易脱离林尚掌控,回到王府的姜尤格外放肆,滚落地毯的酒坛七横八竖,整个府里充斥着熏天酒气。 “王爷,新皇□□,臣子们整日诚惶诚恐,提着脑袋过日子,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到王爷这儿来,才感觉通体舒畅,心安放到了实处啊。” 官员们接二连三的聊表衷心,一边暗讽新皇为君不端,一边将姜尤捧上了高坛,一顿吹捧让醉醺醺的姜尤飘飘然,将他们见风使舵的行为抛诸脑后,歪歪斜斜地提着酒坛子下了台阶。 “他楚南瑾算个什么狗屁东西,行了,本王知道你们的衷心,你们放心,再忍耐一段时日,待本王功成业就,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他大呼新皇名讳,官员们心底咯噔一下,眼珠子滴溜地四处转动,生怕被外墙人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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