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是你们,是被抛弃,被割舍,被献祭的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1章 机会 日头大亮, 从麦秸巷的树上可以看到御街上的动静。城阳郡王走过拐弯处,那里候着一个金冠长袍的年轻人,身后五六个跟班。 郡王走过去, 也不多话, 左右两个巴掌,结结实实打在年轻人脸上。领着身后的吹打班子,扬长而去。 那年轻人不敢反抗,缩头弓腰, 恭恭敬敬地送郡王走远。这才慢慢起身,回头望向麦秸巷。 日光遥遥照着他一张半青半红的脸,嘴角渗血。仆人递上绢帕,他一把推开, 抬手朝麦秸巷里指了指,语气神色似乎颇为怨毒。 仲简微微眯起眼睛, 寒光凛然。 太子虽然多病, 好歹已经成人, 东宫也诞下庶子。城阳郡王无论曾有过什么想法,此时都必然只能偃旗息鼓。 周婆言这篇报道出来得简直太是时候。娼妓, 说起来难听了点, 却并不触犯国法,惊动宗正。正好用来自污名节,以便化解与太子之间的心结。 这就是老狐狸的盘算。 可惜他这草包儿子, 却未必能体会郡王的一番苦心! 他若是想对恒娘下手……需要提醒太子, 为恒娘配备侍卫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 没过上一刹那, 就被他毅然否决。有他在,谁也不能伤了恒娘半分。 城阳郡王走了没多久, 街上又响起吹吹打打的声音。仲简抬眼看过去,一脸的煞气瞬间变作傻气:那是,什么? 打麦秸巷右边,又行来一队敲锣打鼓的队伍。里头大半是涂着厚厚脂粉的娇娘子,夹杂着同样抹了一脸白,头上簪着花的男子,一路嘻嘻哈哈,追追打打。 所过之处,香风扑鼻,花枝招展。 娘子们也好,男子们也好,个个昂首挺胸,喜气洋洋,一路飞着帕子,朝路边行人高声宣扬:“我们也是见报的人了,周婆言为我们说话。” 还有不少人趁机吆喝:“春和院白日半价,各位哥哥常来玩啊!”引得路边男子一阵怪叫,哄声四起。 恒娘与金仙子早已被惊动,匆忙出来一看究竟。 眼前景象看得恒娘目瞪口呆。金仙子大觉丢脸,冷着脸解释:“行院里有定额,每日需接客多少人,若是不够数,是要被扣钱,或是受骂挨打的。” 恒娘「哦」了一声,猜度着她不高兴,不敢露出异样形容。金仙子狠狠瞪着那群娼妓,胸脯高高起伏,显是被气极。 此时街上已有开门做生意的铺面,掌柜娘子走出门,与那出街买菜的妇人一起,指着这群明显不正经的女人,议论纷纷。看她们的神色姿态,显然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金仙子还在生气,恒娘眼神四处一转,心中忽起警讯。仲简从树上飞身而下,稳稳落在她身边,低声道:“恒娘,情形不对。” 恒娘见到他,心中不由自主一松,点头道:“好在防隅巡警还没走。” 这群巡警帮着把城阳郡王的赏赐搬进周婆言报社,活儿还没干完。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街上妇人聚集在一起,开始与娼妓们争吵起来。 这方指着娼妓,大骂「不知廉耻,招摇过市,千人睡万人骑的烂货」。 另一方人多势众,又都是日常伶牙俐齿惯了,立即还嘴,一个个捏着嗓子,叉着腰,兰花指乱戳:“瞧你们这些婆子,一个个人穷脸皱,守着个粗鲁男人当宝,日日被打被骂,牛马都没你们这么下贱。” 嘴仗没打上几回,也不知谁被气得发狂,冲进行院的队伍里扭打起来。 这一下便如开水溅进油锅,轰然炸开。双方都开始动手,上手就是扯头发、抓脸皮、脱衣裤,口头还都詈骂不休。 “老爷们,麻烦你们出手管一管。”恒娘忙转身去,找到巡警头子。 “薛主编,郡王的命令,小的们可不敢违抗。郡王说了,这些东西若丢了一分半分,要我们拿头去见。” 那头子说得严重,一双眼睛却不停朝街中心望去,那里正有妇人被扯了衣服,露出大半个胸膛,甚至有被拔下裤子的,混乱非常。 巡警们虽说搬东西,却个个挨着脚,就在街边站着,嘻嘻哈哈地看女人们撕打。 街上其他的男人们站在屋檐下,袖手看热闹,一边还指指点点,有说有笑。有那无耻的,干脆混入战团,在里头东摸一把,西扯一把。 初时行院人多,又有龟公助阵,良家妇人们被欺压得厉害。 很快,附近街巷的妇人都被惊动,各自操着门闩木棍,杀气腾腾地赶过来,加入战团。 混乱中,有人高喊:是周婆言替她们撑腰,周婆言替们说话,周婆言想让我们都去当臭。 仲简眼神一冷:喊话的人竟是个仆人装束的男子。此时不敢离开恒娘,弯腰捡了块小石子,运力一弹,石子疾射入那人口里。那人「啊啊」数声,声音嘶哑,再难说出话来。 然而众女此时已经杀红眼,竟没注意到这是男人说的话,反而纷纷叫嚷起来:周婆言负了我们!周婆言与那等下贱人一个嘴巴出声!我们才不跟那起子娼妇做一样人!我们信错了周婆言! 有人振臂高呼:“砸了周婆言!让她知道什么是对错是非!” 恒娘站在门口,手脚冰凉,此时终于明白宗公子那句「难处在文章见报以后」是什么意思。 张口想要解释,然而现场喧闹盈天,就算有人在她耳边大吼,她都未必能听清楚,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防隅巡警这才发现势头不对,忙放下手中的箱笼,正要吆喝驱赶众女。 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灰衣仆人,个个膀大腰粗,正正拦在他们面前。 仲简见情势不对,伸手拉住恒娘,往侧边冲出去。恒娘身不由己,跟着他往前走。 没走几步,就见到有人拿着最新的周婆言,扔在地上,狠狠地践踏,又有人拿了报纸当街点火焚烧,一边还高声怒喊:我们才不与那起子娼妇做一样人。 仲简脚步极快,不过十来步,便能冲出重围。然而恒娘脚步越来越慢,心中一口气堵上来,两条腿竟有千斤般沉重。 她忍不住回身,看着麦秸巷里的奇异景象:一群服色迥异的女人们在撕打叫骂,男人们站在一旁,袖着手,看笑话。金仙子撑在门口,徒劳地嘶声大叫,却没一个人听到她在说什么。 怒火渐渐燃起来,烧得她心里哧哧地冒热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不能逃跑。 她猝然回头,看向仲简。不知何时,仲简也已经停下脚步,默默地看着她。 “我要回去,仲秀才,请你送我到金仙子身边。” 仲简看了看那群灰衣人,再看看恒娘,轻纱遮住她的脸,但他仿似透过那层纱,看到她一脸倔强坚定。 他捏了捏拳头,点头:“好。” 他们冲到报社门口时,正看到金仙子被拉扯得头皮出血,兀自不肯退让,嘶哑着声音高声叫:“住手,住手。都是一样的苦命人,有什么好打的?” 没有人想弄清楚这个脸色蜡黄、声音喑哑的女子在说什么。 恒娘冲过去,赶走金仙子身边的人。金仙子才受了折磨的身体,无法支持,摇摇欲倒。恒娘扶着她,两人慢慢蹲下来。 仲简立在她身前。「铿然」一声,腰间长剑出鞘,冷光侵然,伴随着他一声厉喝:“都给我住手。” 冲到周婆言报社前的头一批人被仲简声势所摄,不由得齐齐退后一步。 行院娘子也好,良家妇人也好,此时都已经钗环凌乱、衣衫不整,个个状若疯妇。各自低头看看,都有些不敢置信。 恒娘看着金仙子的狼狈,看着她眼睛里的痛与恨,看着她满脸的冷淡嘲讽倔强,忽然问:“你还能不能说话?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一次出声的机会,你如果愿意,就点头,去把你那些憋在心头的话统统说出来。如果不愿意,我也想办法护送你回去,至少保住你今日不受他人之辱。” 金仙子咬着嘴唇,渗出一片淡淡血印,骤然点头:“让我说话。” 恒娘点点头,面纱下笑容凌厉:“好。” 站起身来,对仲简沉声道:“钟秀才,我知道你能飞到树上。你能不能带我们俩去到房顶?” 仲简点头:“可以。” 下一瞬,恒娘只觉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腰,两脚不知怎的,便离开了地面,整个人如腾云驾雾一般,飞速上升。 风声呼啦啦从耳边刮过,她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站在屋顶的瓦片上。 稍微一动,瓦片下滑,吓得她抓紧仲简的手,再不敢乱动。 稳住身形后,提气朝屋下高声喊道:“不想叫男人看笑话的,都给我住手!” 靠近报社的一群人已经被仲简震慑,自行停下了打斗。较远一点的人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又听到屋顶传来的呼喊,慢慢地,一对一对,停下了撕打。 头发被松开,衣带被再次系紧,脸上的抓痕被手心遮着,人人开始抬头,无数道目光,朝屋顶望来。 恒娘拉过金仙子,让下面的人都能看清楚她衣衫破烂、狼狈凄惨的样子,大声疾呼:“你们看着她,她跟你们一样,是女人,是人,一样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她被人侮辱,殴打,像牲口一样对待,难道就该躲在阴暗角落里,流脓腐烂,乖乖去死吗? 就算要死,也不能发出声音,以免被人听到,还要骂她死都不能安安静静吗? 大娘们,小娘子们,你们可还记得,你们被男人打骂,被世道欺压,没有人肯听你们的哭诉,没有人肯理会你们的苦楚时候,是什么心情?” 有人问:“你是什么人?是哪家的贵女吗?” 恒娘使劲扯下帷帽,用力往地上一扔,露出一张清秀皎洁的面庞,头发被帷帽牵扯,发髻打乱,发丝在脸颊拂动,有几分狼狈。 她黑亮眼睛冒火,不顾乱发,大声回答:“我是周婆言主编,我不是什么贵女,我跟你们一样,也是在街上讨生活的娘子。” 反手一指金仙子,“我知道,你们讨厌这样的女人,她们穿绫罗绸缎,她们不用干粗活重活,她们轻浮浪荡,引诱男子败家倾财,叫人痛恨。” 下面轰然称是:“薛主编说得对,就是这样,这些女人毫无廉耻。”娼妓们气急,低声咒骂。 恒娘又说:“我原本也讨厌她们,可我今天决定给她们一个机会,听一听她们是怎么想的,她们的日子到底是怎么样过的。我们在外头听到的夜夜笙歌,见到的纸醉金迷,是不是就是她们生活的全部。你们想听吗?” 众人互相瞧看,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些好奇。勾栏妓院这种地方,从来都是男子游冶之地,断不允许女子前往。 她们既痛恨那样的地方,却也未始不感到好奇,想要知道那里头究竟是怎生个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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