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主事忍不住翻个白眼,这位薛良媛,也不是个善茬啊。 只好哈哈干笑:“下官失言,下官失言。此事自是与殿下无关。这个,报纸本就是无品之御史,民间之言官,于百官权贵,正其风纪,纠其不经,正是分内之事。” 直到恒娘晕乎乎走出检判司的大门,身后跟着个客客气气一路恭送出来的司马主事,她都愣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对司马主事施了魔法?下了蛊?”等海月去雇马车的时候,恒娘实在忍不住,对仲简惊奇地问道,“他怎么稀里糊涂地,就同意了?我以前办报的时候,检判司可从来没这么好说话过。” 仲简凝视着她:“你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恒娘总觉得他这句话意犹未尽。 却直到马车到来,她上车之前,才终于等到仲简余下的那半句话:“这就是贵人打交道的方式。”
第109章 你无耻 次日, 周婆言报社。 恒娘头天就叫人去三娘处传话,叫她今日不必过来。今日一大早,她来了报社, 又将宣永胜撵走。 老宣昨日见了报纸, 知道她得罪了大有来头的人物,本想讲一讲义气,陪恒娘闯一闯刀山火海。 恒娘脸一板,冷声冷气地问他:“你还想留着命, 娶你那王寡妇吗?” 老宣心头一哆嗦,为难半晌,一跺脚,抱拳说了声:“恒娘, 你保重。”唉声叹气地躲出去了。 恒娘在屋子里大马金刀地一坐,门帘高高挑起, 正对着麦秸巷的街面。 正是早起走街的时辰, 来往人等不经意往里一看, 望着个白衣帷帽的女子坐在桌子后头,如同个雕像一般, 一动不动, 都觉诧异。 海月今日本想跟来,她也知道恒娘可能有麻烦,想着凭借自家小姐的身份, 总能替恒娘挡一挡。却被恒娘婉拒了。 那会儿, 恒娘在晨光下正梳洗, 一张脸上还沾着水珠子, 反射着清晨的柔和天光,拧着巾子说话:“今日不必借阿蒙的名号。我想亲眼看看, 这些贵人们打交道的方式究竟是怎样的。” 昨日仲简的话让她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几分。所谓贵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你不用多说什么,自有别人去千辛万苦地揣摩你的心意; 你不用多做什么,自有别人把一切准备得妥妥贴贴,唯恐不称你的心,不如你的意。 她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就好像一大早,海月带着侍女们过来侍候她起居,她一点儿也不习惯别人替她打水净面一样。 如今单枪匹马坐在周婆言里,等着不知道哪朵云头上降下的雷霆之怒,心里虽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临战的倔强与凶狠。 我薛恒娘就在这里,你愿来便来! 战意汹涌坐了半晌,正主没等来,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眼睁睁看着那人步履缓慢但坚定地走进报社,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她面前,里头飘出一股新鲜出炉的撒子香味。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放上桌面,掀开盖子,却是两碗刚做好的七宝擂茶,青绿葱花洒在赤色汤面,热气蒸腾,香味四溢。 待两碗擂茶取出,筷子也摆好,他抬眼看着她,问:“饿不饿?吃不吃?” 恒娘一腔金戈铁马之意都被他的举动打散,肚子里咕咚一声,口中噗嗤一笑,伸手撩开轻纱,接了白瓷挑匙,舀了一勺茶粥,吹两口气,晶晶亮的眼睛透过袅袅水汽盯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食?” 阿蒙在太学时,素昔懒怠。每每夜里看书至中霄,晨起便懒睡,时常至午时方醒。 楹外斋都随着她作息,竟没有备早食的习惯。如今换了恒娘,起了个大早,连带海月等都措手不及,一时来不及筹备,她也心急,不肯多等,是以便空着肚子出门了。 “我是察子,无所不知。”他伸手掰了一半撒子递给她,“刚炸好,脆的,好吃。” 他记得恒娘曾买过这零食,显然是爱吃的。然而从那晚一手托着一半撒子面见大尹的情形来看,恒娘只怕吃不下一整个。今日起便索性只买了一个,两人一人一半。 恒娘接过,手指正好碰到他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震,抬眼对视。 她指腹柔软,他手背紧实,肌肤相触,初初感受到对方的温度,瞬时又僵硬,那僵硬似道闪电,顷刻间传遍周身。 恒娘慢慢收回手,低低「嗯」了一声,撒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很脆,很香。 两人默默吃完早食。嚼着脆香炒米,咸酥花生,黄豆胡麻,满口生香,却都有些食不知味。 快要吃完时,恒娘想要起身收拾碗筷,被对方按住:“我去。” 恒娘一挑眉,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也觉得我做了这劳什子良媛,就不该做这些杂事?” 良媛两个字说出来,她心里如被针刺,哆嗦了一下,随后便看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不是。”他沉默一下,方才简短回答,“你是主将,该按兵不动,以待大敌。” 他难得想说个笑话,可惜两人没有笑。 仲简去了屋后,恒娘放下轻纱,依旧坐在桌子后,觉得自己已经快成了一块石头。一抬头,又见到一人,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胡婆婆不是让你安心静养吗?怎么一大早又到处跑?”恒娘诧异。 大约是白日的缘故,金仙子穿得十分素净,灰青色长褙子,其下是月白色袄裙,脸上不施脂粉,病气透出来,脸色蜡黄干枯。 恒娘觉得,虽是二十不到的娇娘子,失了珠翠脂粉的支撑,瞧上去竟没有自己娘亲滋润。 “怎么?嫌我碍事?你藏了男人在房里?”金仙子白她一眼,往她侧边大喇喇一坐,漫不经心说道;“你是为了我的事情,招惹了城阳郡王。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站在风浪里头。” “你来了,又能抵什么事?”恒娘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压船也要三斤钉。”金仙子耸耸肩,“郡王若是要找人出气,我也能替你分担一二。” 恒娘含笑谢了她,又好奇:“你不是说,一切言行,都受鸨母看管?怎么今天倒能自由出门?” “我偷跑出来的。大不了这头挨了打,回去再挨一头。”她沉默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反正也习惯了,无所谓。” “既然能跑出来,干嘛还要回去?”恒娘问道,“跑远一点,找个好人家嫁了,不行么?” “所以我顶讨厌你们这些良家女子,说话恁地天真又招恨。”金仙子不耐烦地摇头,讥笑道:“一个无籍无户的女子,能跑到哪里去?被人送回去换一大笔赏钱,自己再讨一顿毒打折磨?这生意倒真是划算得紧。” 至于嫁个好男人,她从鼻子里重重地嗤了一声,“老娘在行院里头,什么「好」男人没见过?再是道学君子,脱了裤子一样是畜牲。我没几年好活的了,何苦再费这个心?” 恒娘默然。原来她那晚听到了胡婆婆的说话。 胡婆婆的原话是:这位娘子怕是受了些骇人的折磨,子宫内有淫药残余,牝户内进去过活物,谷道被异物撕裂。 这些倒还好,只安静调养,终能恢复。只是老身看她气色脉象,竟像是胞脉已毕,虚劳闭经之症,不仅日后生育上艰难,于性命上头也有妨害。若再不小心调养,只怕也就不过三五年之期。 金仙子看看她,没好气地道:“你不用丧着脸,一副马上就要哭灵的样子。实话告诉你,我们这一行,活不到三四十原本就是常事。 能老大嫁作商人妇的,都是个中翘楚。只有行内顶尖的人物,才有这样的落梢。我也不孤单,反正一路上多少姐妹做陪。” 两人闲坐无聊,恒娘干脆拉着她,问了许多娼门秘辛。仲简早收拾完碗筷,却也没有进来打扰,就在屋后找了棵大树,腾身而上,倚着树干,抱臂斜立。 眼角挂着麦秸巷里的动静,眼眸却投向青白长天,默默看朝日初升。 街面上动静传来时,恒娘正问道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们行院里头,可有什么靠谱的法子,既不伤身,又可绝育断孕,令女子不受生育之累?” 金仙子抬眼瞧她,笑道:“你想男人了?” 饶是恒娘早已习惯她的言行浮浪放肆,也不由得气得脸红。分辩道:“我替别人问的。” 金仙子嗤笑:“别人是谁?我只见过偷情有孕,想要打胎灭迹的,遮遮掩掩来行院问方子。你一个没嫁人的闺女,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替你娘问的?不是说你没爹,你娘是个孤零女户么?” 恒娘气得按桌站起来,怒道:“你不愿说就算了。外头有震天响动,想是正主来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干嘛要走?”金仙子转头看向外面,街面上人开始往左边奔跑,呼朋唤友,十分热闹。 “听着不对劲啊。”金仙子侧耳听了一会儿,忽然道:“外头敲锣打鼓,像是谁家迎亲送葬的红白喜事?” 恒娘也听出来了,远远传来的响动里,唢呐吹得如挂在天上的铁丝,昂扬扬,颤悠悠; 金钹悠远,鼓点激昂,当哩个框,热闹非凡。 既是人家的喜事,自然与她无关。重又坐下,想了想,耐着性子继续问金仙子:“我是真心问你,你不知道,世间许多女子,被这生育二字所害,一辈子不停怀胎,烦难不已。你若是有法子,便告诉我,也算帮了天下女子一把,何苦藏着掖着地不肯说?” 金仙子嘴角噙着笑,侧过身子,悄声问:“薛主编,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的身体,可曾跟你说过话?” “什么意思?” 金仙子掩口而笑,眼神妖冶放浪,恒娘见了,心中一动,竟有几分被蛊惑的迷茫,耳中听她沙哑声音在耳边低语:“薛主编,你可有心仪的男子?中夜梦回,可曾梦想过他的怀抱,他的滋味?可曾想象过,让他抚摸你,取悦你,与你彻夜欢好,抵死不休?这就是你的身体,想要告诉你的话。你可曾听到过?” 恒娘如被开水烫到全身,一下子从座位上弹开,气得骂人都找不到词来,只会指着她,颤声道:“你,你无耻!” 金仙子啧啧嘴,十分无所谓:“是我无耻,还是你没胆?有贼心,不敢认?还不如我来得坦诚。” 恒娘一边气得身子发抖,一边下意识地看向屋后。眼角所见,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总算是放下心来,不敢想象,若是让他听见,自己该如何见人? 她如何敢承认,午夜梦回,她确实是梦见过他的? 金仙子见她面纱簌簌发抖,笑了笑,正要再说些什么。那支迎亲的乐队却在周婆言门口停了,鼓吹之声一时歇下来,骤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中,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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