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来:“那便听一听。” 恒娘两脚不敢动,小心地转过上半身,眼神坚定地望着金仙子:“该你了,记住,好好把握你的机会!”
第112章 都一样 金仙子抹掉嘴角的血丝, 她学过舞蹈,身子轻盈,在瓦片上站得比恒娘还要稳当。 开口第一句话是:“我问你们, 如果你们有选择的机会, 你们是想生在高门大户,当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还是生在市井里头,做一个起早贪黑挣命的平民娘子?” 她声音嘶哑, 难以传远。恒娘不得不在旁边高声重复。 下面哄堂大笑:“那当然是当小姐了。这还能选?怕不是在梦里头选,或是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好选呗。” “如果我也有选择的机会,我宁愿做一个跟你们一样的平民娘子,也不愿去勾栏里头操持皮肉生意, 迎来送往,再没有出头之日。” 她这话一说出来, 下头的娼女们先不干了, 有人不顾脸上抓痕, 指着金仙子大骂:“你个不要脸的烂货,为了讨好这些只知道下蛋的乞贫婆子, 说这样烂心烂肺没骨头的混账话, 我们不认!” 身边平民娘子们大怒:“你说谁是贫婆?”眼看着又要打起来。 仲简左手扶着恒娘,右手长剑入鞘,依然扣了几颗小石子在掌心, 冰冷眼眸往下扫视。 几个灰衣人混在人群中, 抬头朝屋顶打量, 却并不在意说话的金仙子, 眼神尽在恒娘身上打转。碰上仲简的目光,那几人愣了下, 纷纷低下头去。 金仙子冷哼一声,手指着那人,高声问道:“我认得你,你是桐河楼上的佐酒妓。你算得是你们酒楼排得上号的二等妓,自是比别人多些自在。 我只问你,你们桐河子楼里有个娘子,十三岁头上就开始接客,日夜不休,不过三四年,得了痨病。 就在上月犯病的时候,鸨母叫人把她关在黑屋子里,三天以后,人还有一口气呢,就叫人把她身上衣服扒光,硬塞进朽木棺材里。 据你们楼里的娘子说,抬出去的时候,里头一直有个声音在哭喊「我没死,救我,救我」呢。你说,可有此事?” 那人脸色一变,兀自强嘴:“她害了痨病,本也治不好,早一日晚一日而已,有什么要紧?” 她身边站了两三个娼女,回手用力推了她一下,口中愤怒出声,似是在责怪她狠心。 金仙子冷笑:“你以为你是二等妓,你就比她们高贵?她们的遭遇就不会落到你头上?你做梦。我算是行首,上过花月刊的人物,比你如何? 如今我又是个什么形容?实话告诉你,我不过苦苦挨着日头,左不过三五年,撒手就走了,省得在这世道里受折磨。 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你是当红的娘子,一日非得要接六七个客不可吧? 少了这个数,你那鸨母岂能轻饶?就在十几天前,宣和楼的一个娘子为着什么缘故不肯接客,突然的后半夜就死了,抬出去的时候,下半身烂透发臭,上面还有几十个针眼,今日也有宣和楼的娘子在此,这可是实情?” 那人脸色灰白下来,嘴里喃喃反驳着什么,却再难听清楚。 娼女们原本怨怼愤怒的气势跨了下来。花团锦簇的一群人,似忽然埋上了厚厚的灰土,颜色不再鲜亮,反透着些墓气。 手持棍棒的良家妇人们也被金仙子的话吓到,虽也有个别人出声嘲讽,更多人却停了议论,在日头下觉出些寒冷来。 就连那些围观的男子,不管有没有光顾过行院的,都听得脸上色变。 有人低诵「阿弥陀佛」,有人低声嘀咕,不知是回想起什么。更多男子不耐烦听这些败兴致的话,掉头出了巷子。 金仙子又指着众人,一一点道,口中冷冷发问:“我再问你们,你们在座的,哪个没有被假母打过?” 众人沉默,被她看到的人都低下头,回避她目光。 她点点头,笑道:“我料你们不敢撒这个谎。只需挽起袖子,便可见到青青紫紫,针眼烙痕,谁能逃得了这般伺候?” 笑着对下面说:“你们笑话良家娘子也挨打挨骂,人家挨了打,总还能哭嚎几声,我们呢?我们哪怕被打死,都得脸上带着笑,笑脸迎人,因为我们卖得就是脸上的笑,身上的肉。” 棍棒悄悄垂低,一端抵住地面。良家妇人们再看向忽然失声的娼女们,眼神中带了些得意与怜悯。想不到这些妖妖娆娆的女子,背人处竟是如此难堪。 金仙子却又长吸一口气,忽然冷笑道:“可是我再一细想,却也觉得,娼门之中,固然艰难。可就算身为良家女子,也不见得有多幸运。” 这一掉头话来得突然,原本彼此打量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她身上。 三三两两的质疑声响起:“兀那娘子,你方才还说,宁愿生在良家?前话难道是放屁?” 又有人趁机起哄:“娼家言语,果然当不得真。只管嘴上糊了蜜,一味地哄骗,哪里有半点真心?” 恒娘也不禁侧目,小声质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金仙子张口,正要说话,忽觉右肩传来尖锐入骨的疼痛,整条手臂几乎都痛到失去知觉。 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幸亏恒娘半倾身子,扶住了她,着急问道:“你怎么了?” 仲简一抬手,一粒石子暴射而出,须臾,从屋后大树上掉下一个灰衣人,被几个候在下面的灰衣人抬起来,迅速离开。 金仙子痛到脸色扭曲,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只能用手指了指右肩。 恒娘探着身子,觑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衣服上一个豌豆大小的洞眼,不知什么东西从中穿过去。伤口太小,竟没流出多少血来。 仲简低声道:“是吹箭。” 心下愧疚,他一门心思都在恒娘身上,竟没注意到有人打金仙子的主意。 街上众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见金仙子似是受不住质问,蹲下身子,更是得意起来,纷纷哄嚷:“你说娼门可怜,我们听上去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原也愿意同情你们。可我们本本分分的良家女子,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金仙子一咬牙,撑着恒娘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手臂钻心疼痛,脚下不免用力,瓦片碎了两块,纷纷下滑,身形晃了两晃。 恒娘在上面站得久了,比刚开始上屋顶时要自如些。松开仲简,稍微朝她移动一步,两手扶住她。 从下面看来,便似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头碰着头,肩并着肩。 仲简微微退后半步,警戒范围扩大,视线往屋前屋后飞快扫视。 隔壁院子后头,原本有人正悄悄爬上屋顶,被他一人额头送了一颗石子,捂着头,灰溜溜退了下去。 恒娘从没见过这等凶险局面,一颗心怦怦直跳,哑着嗓子问:“你可还能坚持?” 金仙子闭一闭眼,又睁开,狠狠呸了一声,“死不了。” 抬眼望着街面又开始蠢蠢欲动的人群,忽然嘶声大笑起来。 街上一直有人赶来,既有涂脂抹粉的娼女,也有衣着简素的妇人,各自到了之后,不免找人打听。 言语或有添油加醋的地方。对面听了不高兴,出言讥讽,这便又争执吵嚷起来。 就在一片乱哄哄当中,骤然传来一阵嘶哑粗砺的大笑声,刮得人心头蹭蹭蹭地烦躁。不由得停了说话,齐齐往笑声处望过去。 笑声片刻方歇,金仙子指着屋下一大群妇人,竭力嘶声道:“你们今日是良家妇,可能保得了他日,一辈子都是良家妇?你们一辈子是良家女,可能保得了你们的女儿是良家女?” 屋下有妇人当即啐道:“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金仙子嘴角一咧,惨然发笑:“我这些姐妹们,泰半都是被父母夫婿亲戚,亲手卖入娼门。各位,你们扪心自问,若家里揭不起锅,若逢上个不务正业的烂赌汉子,你家男子会不会逼你走上这条路?你若有女儿,又会不会忍心发卖了,换取自家活路?” 有个声音弱弱地回击:“官府……官府不允买良为娼。” “官府不允?”金仙子掩口而笑,虽然形容狼狈,喉咙嘶哑,这一笑却仍旧姿态风流,叫人心魂一荡,“货卖之风,历朝都是不允的,可这么些姐妹们从哪里来的呢?单是家里头男人犯了事,没入教坊的,或是娼户自己生养的,能有若许多人? 娼业繁盛如此,牙人之中,甚至已有专管娼妓买卖的娼会。这位娘子,你既如此聪明,你来猜一猜,牙人牙婆手里的女子,可是良家多?还是娼籍多?” 屋下不吱声了。漫漫寒意夹着冬日的风,吹过日头下苍茫的灰土街面。 都是市井中讨生活的娘子,谁没有听说过几桩男人典妻、卖女、抑勒卖奸的事例? 还有那些被拐的、打骂后走失再无音讯的,在这个不依附男子便活不得的世道下,这些女子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哪有什么想不出的? 金仙子伤口虽小,血液细细地渗出来,也浸染了小半肩头。 恒娘心里发颤,低声道:“我们下去吧,赶紧找个郎中,抓副伤药来,才是正事。” 金仙子大半个身子倚着她,喘口气,却不肯搭理她,依旧朝下面说话:“各位娘子们,各位姐妹们,前朝有个大诗人,替咱们总结了一句话,叫做「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咱们就如那风里吹的蒲英,水里头漂的浮萍,生在良家,受夫君翁姑的责骂,生在娼门,受假母恶客的欺/凌,终不过一句话: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恒娘扶着她的手一颤,心头如受重击。 金仙子又笑了笑,声音难得的温柔暖和:“你们刚才都道,若是投生在大户人家,做个千金小姐,那是人人甘愿的。其实呀,我跟你们说,都一样,都一样呵。 你们还能每日在街上走动,见识街上过往人群,也算沾着些人气。 我们这起人,还能跟男子推杯换盏,甚至放浪起来,还能直呼其名,戏谑调笑。 那些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一辈子见的男子只怕还没我们一个月见的多。 长门紧闭,甚至绣楼无梯,就嫁了人,也不过从一个金笼子到另一个金笼子,连叫声都是整整齐齐的,不能有半点出格,这日子难道不煎熬?” 她落在恒娘臂弯的身体越发沉重,眼神微微迷离,声音喃喃,已经不知道是说给下面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世道,身为女子,谁的日子不是过得仓皇恐惧,身不由己?” 声音低低:“我娘,我娘因为从山上砍竹子,回家太晚,路过一个远亲婆子家里,就与同行的两个娘子一起,留宿一夜。 第二天那婆子吓她,说是妇人在外留宿,有失颜面。她便当真被吓得发抖,不敢回家。 三人一起,被那恶婆子的儿子奸污,转手卖给牙人,沦落风尘。她在娼馆里生下我来,还没出月子,就被迫接客,终至血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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