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媛?她不是刚满月?委了你替她来?怎么又亲自来了?”恒娘回头看了她一眼。 “不是我撒谎。”盛明萱瞬间明白她的眼神, 啼笑皆非, 摇摇头, 低声解释:“多半是事后有人提点她, 要赶着来结交你,免得你被我笼络了去。” 恒娘顿了顿脚步, 心里浮起一阵怪异感觉,极不舒服。 十几步路的距离,很快走到。恒娘注意看了下,海月对面,果然站了个面庞圆润,身姿丰腴的女子,看面庞不过十五六岁光景,尚有稚气未曾完全脱去,面上有脂粉遮不住的憔悴,却也同时布满一层柔和光辉,看着与翠姐儿她们截然不同。恒娘恍惚想到,这大概就是女子为母的神采吧? 海月见她回来,大喜,随即又见到她身边的帷帽女子,身姿步行颇有几分眼熟,皱起眉头,暂不出声。 就只有王良媛的侍女在昂首说话:“我家良媛刚刚出月,禁不得风寒,却巴巴地赶来慰问你家良媛。且不说什么先来后到的顺序,单这片心,难道不该你们好好感谢? 就算你们主人不在,你也该让我们进去等候,热汤热水的,也让我们喝上一口。你只管这样堵着门,不让我们进去,若是让良媛受了风寒,落了病根,这个罪过你可担得起?” 盛明萱低头叹息。王良媛本是低级采女,因着生子,母凭子贵,一步登天,封了良媛。主婢都是簇新出炉的,竟不认识未来太子妃身边最亲信的侍女。 海月目光越过她们,只望着恒娘,等她示下。 王良媛也转头,看到恒娘等人,立时认出盛明萱,脸上堆笑,扶着宫人的手,颤巍巍迎上前来:“盛娘子,你也来了?这位就是薛良媛吧?听说你今日受了些惊吓,我特地来看看你。本该早日接你回去,可我年轻不懂什么,又刚生产,体力不支,害得你在外头受这场没来由的惊吓。” 又笑指着那一地的箱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慰问,就照着以往东宫赏赐属臣的旧例,带了些绸缎布匹来。另有些伤药,什么犀角丸虎骨散,云母膏截骨散的,你看着哪些合用,放心地用。若是不够用,只管派人跟我说,我再替你送来。” 恒娘看着她笑笑,转头问海月:“让她们进去好不好?” 海月与盛明萱见了礼,抬头笑道:“你做主便行。”带着侍女们让出路来,王良媛一行欢欢喜喜地进去了。 海月一偏头,指了指遍地箱笼,恒娘不等她问,轻轻摇头,低声道:“找个姐姐看着就好,不用搬进去。” 盛明萱正往里走,听到她这句话,不禁回头看了她一眼,心头困惑。 「热汤热水」都端了上来,盛明萱再想不到,恒娘居然拉着王良媛,两人聊得十分投入,话题竟是围绕女子生产。 王良媛这胎是头胎,生产时又遇到胎位不正,可谓九死一生,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 这个儿子,可以说是拿命挣回来的,说起来,既后怕得脸色煞白,又欢喜满足,觉得一举得男,又是太子的长子,十分值得。 得意之下,连「这孩子福分大,贵气重,我娘找的算命子说了,需得好好养育,将来才堪大用」的犯忌讳话儿都溜了出来。 好在屋里的几个人都不在意,只有盛明萱微微摇头,心里不屑。干脆捏着手帕站起身,拉着海月,点评起室内摆设来。 恒娘见了王良媛的神气,却忽然想起自己娘亲。她当年生下自己时,可也如王良媛今日这般高兴满足? 恍惚了一下,方重新拾起话头,又好奇地问她,既是这样凶险,日后可还想再有生养? 王良媛觉得她这问十分傻气,笑得前仰后合:“你没听说过多子多福吗?这宫里头,哪有嫌弃孩子少的?甚至就算是女儿,也巴不得能多生养几个,以免日子过得寂寞。” 屋里正热闹着,院子外又来了人,送来一大抱海棠花,修剪得整整齐齐。海月让人接进来,亲自插入半月桌上的花瓶,一支一支,饱满怒放。 院外长天漠漠,从窗内看出去,直似那夺人心魄的花朵开了漫天,张扬骄傲,丝毫不知收敛。 京中有暖铺,冬月里也能见到时新鲜花。王良媛在东宫,盛明萱自己就是贵女,对此都见惯不怪。然而这海棠花却令她二人齐齐脸色一变。 王良媛惊叹道:“我记得这种海棠。殿下特地在东宫试过栽种。东宫本就不够宽大,太子硬划了一大片地,把其他花儿都拔了,专门栽种这异种海棠,可惜半月之后,全都不服水土而死。那几个菂花的工匠挨了殿下的棒子,全都被撵了出去。” 盛明萱走过去,伸手在花瓣上轻轻抚摸,笑问海月:“送花的是哪家花行?这样出众的技艺与出品,想必一定顾客盈门。明日我也去捧捧场,让人买些回家,讨家里姐妹的欢喜。” 海月插好花,退后一步,大大方方让她们看,语气淡淡道:“两位多虑了。这花是小姐的友人所赠,并不外售。” 恒娘忍不住看她一眼。海月那么机灵,定然已经看出盛明萱与王良媛的怀疑。却没想到海月居然跟她主人一样,脾性傲然,不肯做半点遮掩。 王良媛这才察觉出不对,海月似乎不是薛良媛的侍女?她说的什么小姐,那是什么人? 再仔细看看屋内的铺陈,一应器具雅致贵重,竟不比太子殿下所用的差。 不禁心里发虚,正想拉着薛良媛的手,不耻下问地打探一番。 院外响起一把尖利嗓子:“薛良媛可在此处?奴婢奉太子殿下令,前来传话。” 侍女引了传话的内宦进来。恒娘按照盛明萱的提点,步出画堂,在台阶下相候。 王良媛不敢托大,也随同一起,降阶迎候。只有海月留在画堂里,并不肯出迎。 那内宦手持拂尘,见了众人,先不见礼,板着一张脸:“殿下言道,东宫薛良媛言行不端,与妓结交,实乃不顾身份、自辱门庭的秽行。暂不允入东宫,令其闭门思过,洗心革面,痛思己非。” 宦官一开口,便如钢丝擦铁球,声音扎人。 恒娘无意识地想,以后若入了东宫,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听这样的声音,不知道自己会有多想念太学里那些正常的男子声音,嗯,也许最想念的,还是某个冷冷淡淡,却越听越顺耳,越听心里越柔软的声音。 她一声不吭,内宦可有些下不来台,眉头一皱,正要为难为难她。盛明萱轻咳一声,微笑道:“陈押班辛苦了,今日累你亲自跑一趟。” 陈押班自是认识她的,忙微一躬身,谄笑道:“盛娘子安好?” 盛明萱回了半个福礼,两手慢慢绞着手绢,含笑问道:“殿下怎么发这么大火?薛良媛今日差点被歹人所害,殿下竟没半点温言慰问,这不像是殿下一贯怜弱悯小的风范。” 陈押班上前一步,悄声道:“还不是那份女报惹的祸?周婆言贸然刊文,尽说些城阳郡王世子的坏话,殿下兄弟情深,深感不安,已经上表自罪,请暂停周婆言。一切有待圣裁。” 盛明萱眼睛闪了闪。 她之前怀疑周婆言这份报道是太子授意,如今看来,倒是不像。 不过既然她都能这般怀疑,别人想必也能生出同样的念头。 太子身处嫌疑之地,确乎只能丢车保帅。停了周婆言,上表请过,以示清白。 今日赶巧,又出了郡王府仆人胸怀利器,当街行凶的事,无论此事最后能不能彻底扳倒郡王府,将其拖入谋逆的大坑,至少太子这番表现,可谓保身之万全策,无懈可击。 王良媛再没想到自己巴巴地来拉拢薛良媛,结果竟等来太子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 眼看薛良媛被训得神思恍惚,连话都说不出来,也不知道她到底犯了多大的罪过,可千万别把自己牵连进去。太子殿下若知道自己来探她,会不会连自己一起迁怒? 思绪如潮涌,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全是两个大字:快跑。 王良媛走的时候,可比来的时候干脆多了,如风卷残云,如大军溃败,领着一干侍女,急慌慌告辞而去。 走出院门,看着满地原封不动的箱笼,偏头想了想,玉手一挥,全数搬了回去。 盛明萱原本拿手绢掩着嘴,不让人看出自己的笑意。 此时却微微一凛:薛恒娘之前不叫人搬东西,难道是早已料到这一出? 一转眼,碰上恒娘十分真诚的目光,听到她十分庆幸的感叹:“如今周婆言主刊被停,盛娘子的副刊可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一切拜托了!” 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方才似乎被吓坏,此时却生动无比的清丽女子,目光渐渐转冷,声音沉下来,一字字问道:“你已经猜到周婆言会被停刊?所谓副刊云云,是你提前备下的先手?”
第116章 绵子油? 对盛明萱这番质问, 恒娘一双柳叶眼睛瞪得圆圆,显然十分意外:“我哪能猜到太子的心思?不瞒你说,我不过是想多赚一份钱罢了。谁承想误打误撞地, 倒替自己备下一条后路。” 叹口气, 语气幽幽:“常听人说,伴君如伴虎。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以后的日子里,只怕时时刻刻,都得提心吊胆, 做最坏的打算。” 盛明萱一边随口敷衍她:“知道畏惧,常怀谨慎之心是好的,不过也不用如避猫老鼠似的,叫人笑话”, 一边暗自思忖,东宫这一出明哲保身, 连自己都没有想到。恒娘不过一个平民女子, 哪来这份眼光见识?多半是自己想多了。 恒娘眨着眼, 一副腼腆的模样问她:“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这副小家子气样子更让盛明萱打消疑虑,微笑道:“你我之间, 有什么不可说的?” 恒娘的话简直可以说是得寸进尺、斤斤计较:“虽然事先说好了, 副刊是盛娘子主持,但毕竟是借的周婆言的名头,我也会积极帮忙, 联系组稿, 所以这赚到的银钱, 你一半我一半, 如何? 这点子银钱,盛明萱哪里看得上眼?然而恒娘接下来的感叹却令她怦然心动:“以前听阿蒙说过, 女诫女论语,限于文字篇幅,没什么文采,又臭又长。我想着,若是咱们的周婆言副刊上,既有才情闺秀的诗词大作,又有切实可用的主妇道理,将来集结成册,流传后世,盛主编之名,说不定不比宋学士曹大姑差了。” 两人将将迈上台阶,看到海月与陈押班的身影,盛明萱轻轻抚着发鬓,手中绢帕垂下,半遮住发亮的脸庞,温声说道:“此议既是我首倡,我自该当仁不让。但如今情势不明,既然殿下打算停了周婆言,若要出副刊,终究还需得到殿下首肯。我也要禀明家严,就算一切顺利,恐怕也非得两三日功夫不可。” 恒娘大喜,抿嘴一笑,秀丽脸庞上神采飞扬:“有盛娘子出面,万事可待。这我可一点也不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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