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牙齿格格,目光转向步兵指挥使。指挥使躬身回禀:“此等杀器,历来由职方司严格看管。非密院大臣,或是地方军政要员,无从得知,更遑论截留私藏。”顿了顿,缓缓道:“世子曾任幽州团练使。” 四年前,太子看似身体大好,有两三年未曾犯过病,皇帝为了安抚兼表感谢,授城阳郡王世子为团练使,出知幽州。 他这一走没过半年,太子又开始犯头风,皇帝便又把他给召回京城。 以为脱出生天,一朝重回渊底。 仲简耳朵灵敏,听到轻微的水滴声,低头看过去,世子身边的檀木地板上汇集了一小滩水印,后背锦衣湿透。 他伏在地面,手指无意识抓紧地板,指关节发白。声音却还拼命保持镇定:“臣虽蒙圣恩,忝为幽州团练,然甫一抵达,便因水土不服,卧病在床。病愈之后,多数时间在乡野,不过尽些淳风化、劝农桑的本分,并无与军中结交。伏祈陛下明察。” 皇帝盯着他,目光似欲噬人,口中却忽发冷笑:“你想告诉朕,这些杀人的利器都是这杀才在大街上捡回去,又顺手藏进你的密室,以此来栽赃陷害于你?他一个贱奴,为何要行这等犯上悖伦之事?” 皇帝话音刚落,仲简心觉有异,目光一转,正好看到那原本被两个侍卫押着,老老实实低头跪着的仆人忽然振身而起,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力,竟一举冲破侍卫的禁锢,一矮身,发狂般朝皇帝撞过去,口中咿唔高喊:“世子,小的替你出气,杀了那个狗皇帝,你再不用担惊受怕,做他父子的提线木偶——” 殿上一片惊呼声,仲简揉身而上,在他脑袋碰到皇帝衣角之前赶到,一掌切下去,那人软软倒地。 不一会儿,口吐白沫,四肢抽搐。许都知疾步上前,与指挥使二人探过鼻息,站起身时,脸色难看:“陛下,此人早已服下毒药,此时发作,人已经没气了。” 皇帝吓得后退一步,正正坐在宽大的罗汉塌上,喉头咕噜噜一阵响,两眼发直。 宫女内监忙抢上去,奉痰盂的,敲背的,又传唤热水,绞帕子。 过了一会儿,皇帝喘过气来,一双眼血红:“拖下去,碎尸万段。朕要看看他是何种心肠。” 早在那仆人猝起发难,喊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时,郡王世子已然整个人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倒是郡王,却渐渐平静下来。不等皇帝发话,从地上爬起身,在一片乱哄哄的人来人往中,站得笔直。 皇帝回过气,也察觉到城阳郡王的异样,冷冷看着他:“此子心怀叵测,犯上不敬。前后始终,你可知情?” 郡王没回答,一手指着伏倒在地世子,声音带着笑,如同往常陪皇帝取乐解闷:“皇帝,来,为兄介绍你认识认识,他叫做郭璞,是我儿子,我唯一的亲儿子。名字是你取的,你说,希望他长大后,成为国之美玉。他刚满月,就被你接进宫中,当皇子一样抚养。” “为了让他能安心呆在宫里头,不要被人抓住错处,我从小不敢亲近他,不敢宠爱他。难得见面,也要声色俱厉地告诫他,要知道感恩,知道戒惧,行事必三思,为人当谦退。 不争不抢,方能保身立命。谁家的小孩能听得进这样的教训? 他原本也不肯听的,可自从七岁那年大病过一场后,他突然就听进去了,从此谨小慎微,话不敢多说一句,步子不敢多迈一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病,也不知道他怎么想通的。你知道吗?” 他和和气气地问,倒真像是民间田垄上,两兄弟摇着蒲扇话家常。 皇帝阴沉着脸,眼角觑起,并不说话。 郡王也不在意,摇头喟叹:“我常常想,如果不是你从小把他接进宫中,他本可以游手好闲,做个闲散宗室,又或是去读书考试,或是荫个官儿,有个正经事业。然而你将他困死在宫里头,让他日日不能安寝,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当年你的几个兄长早夭后,我长到七岁,先皇以绿车旄节迎我入宫。在宫里呆了两年,终于等到你出生。 我还在不怎么记事的年龄,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如今我的孩儿,却是一出生就被你拿捏在手心,几进几出,竟是足足荒废了二十七年。人的一辈子,有几个二十七年?” “这些利器。”他伸出手,指着内侍弯腰捧着的托盘,“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我事先不知道璞儿收集它们,但一看到它,我忽然就明白了璞儿的意思。你呀,枉自养了他这么些年,他心里想些什么,你是半点也摸不着。” “这些东西,压根儿与旁人无关,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他收回手,望向罗汉塌上的皇帝,一字一句问道:“他怕,他惧,他怨,他恨。到最后,他求的,只是一个最快的了断。” “胡说。”皇帝一拍案几,案头书本奏折被弹得跳了一跳。 “只要他没有异心,太子仁厚,终究不会亏待了他。他自己作贼心虚,竟敢怨恨朕?怨恨太子?” 皇帝越说越气,狠狠看着地上那个看不清眉眼的人,厉声道:“许都知,即刻将此逆贼押送御史台,下狱彻查。朕给他们三日,三日后朕要知道此子手中连弩,究竟出自何处。枢密也好,中书也好,但有涉案,一概严查。” “城阳郡王所在,宫院锁闭,杜绝出入,着大宗正监管看守。待其子罪行查清之后,再行惩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月夜(下) 仲简不是多话之人, 其间种种言语细节,不过一语带过。 恒娘却仍然听得心惊胆战,等他说完, 长长叹了口气, 才问道:“这父子俩,还能活命吗?” “世子大抵是难逃一死,郡王则未必。然而他只有这个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算活下来,也未必是福气。”仲简答道。 恒娘听了,默然一会儿,方道:“也好, 金仙子姐妹众人,与他相见于地下, 必然不会放过他。” 本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语气中却透出一丝茫然怅惘。昨天还见到郡王敲锣打鼓, 一派天潢贵胄的优游模样,不过半天时辰, 天翻地覆, 家破人亡。 这滋味,颇有些难以名状。 仲简侧头看看她,又道:“另有件好消息。” 却是关于周家的。 那日仲简曾说过, 圣恩令通过之日, 周家必有异动。 果然, 在圣恩令颁行天下前夜, 周父突然得了怪病,一夜暴毙。 仲简一早布置了手下, 在周家附近伺察。当夜守在周父房间窗户底下,亲耳听到母子俩联手用枕头闷死周父的行为,等他们干得差不多了,破门而入,撞个现行,一一锁拿,带去京兆府报官。 “还是仲秀才有远见,能料到他们这些黑心肠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来日去兰姐儿坟头,一定让她记住你的恩情,下辈子想个法子,好好报答你。”恒娘听了,终于一吐胸中闷气。畅快之下,忍不住开起玩笑来。 “是你早前布置得当,事先捏了他们的把柄在手头。圣恩令通过之日,兰姐儿父母就可以拿着你当日录下的字据报官。 周家也是替官府做事的人,家里若是出了刑罪之人,大理寺定然将他除名。他权衡之下,只好让他这位老大人早登极乐。” 恒娘眉眼一花,笑得开心:“是了,秀才有远见,浣娘也聪明,两人联手,惩奸除恶,叫那坏人终有恶报。” 又笑道:“你今日忙得有成效,我也没有白白呆着。金仙子说的什么绵子油,我如今初步有了眉目。” 仲简听她说了蒲月的话,沉吟道:“香料街上那家买西域奇香的香药店里,似乎也有一味叫做绵花子的香药。你若是有兴趣,也可找他家打听打听。” 恒娘答应了。仲简见她脸上的兴奋神情,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人丁滋生乃盛世之兆。朝廷向来对于鼓励生养,不遗余力。对民间各种伤胎堕胎,弃婴溺婴之事,深恶痛绝,屡下禁令。你这想让人绝产的法子,若真是传出去,朝廷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恒娘点点头,裹紧袄子,脸上沉静下来,苦笑道:“我何尝不知?不过,如今第一步,还是要搞清楚绵子油是什么,产于何处,产量如何。若是东西太贵,世上绝大多数娘子用不起,或是这东西存世极少,苦无获取之法,又或是公开之后,朝廷征以重税,市面绝迹,大家求购无门,这种种烦难,此时都难以想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了。” 仲简没想到她竟然已经想得这么多,这么远,看着她的目光,起了些微变化:她现在的样子,眉头深锁,双眼湛然发光,与太学那些纵谈国事的白衣学子,或是朝堂之上运筹帷幄的朱紫公卿,哪里还有什么差别? 恒娘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她低头看着脚下一片广袤黑暗的大地,声音在月光下透出幽幽哀戚:“纵有这许多不可逆料的阻碍,既然金仙子指明了方向,我总要尽力,替女人社那些苦于生产的娘子们探出一条路来。” 仲简不由自主蹙起眉,忽然问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话一出口,微微不安,想要解释,一下子却找不到合适的话,一直冷淡的脸上居然透出一层薄红,那是急出来的。 恒娘倒没怪他出言冒犯,摇摇头,茫然望着远方:“我不是讨厌孩子。仲秀才,你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当我听到大娘们议论生养的百般烦难时,我心里有多害怕。 不是怕疼,甚至都不是怕死,我怕的是,完全不能自主的那种屈辱与绝望。 身体明明是她们的身体,可她们完全没法自己做主。她们成为身体的奴隶,永无止尽地供养它,忍受它,服从它,一个接一个,直到被它榨干一切血肉。” 仲简仍然不能明白她说的「自己身体无法做主」是什么感觉,然而听了她深幽锐痛的话语,心里不自禁冒出一阵寒意。 沉默半晌,方道:“我明日去请西域秘境的掌柜来楹外斋,你们会上曾掌柜,一起参详。” “好,谢谢你,仲秀才。”恒娘收回目光,偏头望着他,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站在我这边。” 凤茸长袄面上,鲜亮的宝蓝羽毛里,露出一张雪白面庞,眉眼狭长,眼角上挑,笑起来便像是脸上荡着两弯弦月。 仲简怔怔看着她,脸上仍旧毫无表情,眼神却慢慢燃烧起来。 风露凝中霄,高处不胜寒。恒娘嘟囔了一句不知哪儿听来的打油诗,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仲简看了看月亮位置,“子时过了。” 过了一会儿,恒娘方轻声接话:“该回去了。”朝他递过一双纤长的手,让他抱自己下去。 仲简看了她一眼,却猛然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不肯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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