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慈在第一,子孝次之。然则,五刑之属三千,为何不孝乃十恶大罪,不慈却听之任之?究竟是先慈后孝,孝以报慈?还是只问子孝,不问父慈?” 陈恒扯扯嘴角,露出个笑容:“好问题!问得出这样的问题,李子虚不能出舍,当是必然了。” 胡仪沉下脸,语气寒冷:“远陌,你以为他这问该如何答?说与大尹听。” 宗越抬头看看胡仪,见他面沉如水,毫无妥协余地。又侧头看看阿蒙,她面纱轻颤,显然也已明白胡仪的意思。 沉默一下,终于叹口气,答道:“遵祭酒意,上复大尹:若照李子虚的言语,接下来更当有一问,礼经云,君仁,臣忠。为臣者,罪莫大于不忠。为君者,可能治不仁之罪?君可不仁,臣能不忠?” 陈恒顿时也被逼得无语。他再潇洒无忌,也不敢轻易说出「君不仁,则臣可不忠」的话来。 胡仪见他无言以对,十分满意,点点头,对宗越说道:“张祭酒有识人之能。你果然是个有见识的。君与父,国与家,忠与孝,本是一体。李子虚心有戾气,持论偏狭,无法做到中正,难怪入学九年不能出舍。” 看着陈恒,正色问道:“大尹对我太学考核制度,尚有何异议?” 陈恒只好笑着拱手:“是我失言,不该对太学之事,妄置褒贬。不过,忠孝二字之上,尚有一个仁字。仁为二人,仁为活人。 若忠孝之道只能叫人去死,只怕并非圣人本意。祭酒能够包容阿陈,何不以相同的仁爱之心,体恤一下李学子?” “李子虚。”提到这个名字,胡仪皱起眉头,面有厌恶之色,“此人耽溺女色,惑于男女小义而忘父子大孝。他能考入太学,学识上或许不错,见识上头终是差一截。也罢,若是大尹执意让他回学,某为人师长,自当有教无类,助他迷途知返。” 陈恒大喜,起身离座,长施一礼:“得祭酒一言,李子虚将来必有所成。仆替他谢过祭酒成全。” 胡仪指着他鼻子笑骂:“李子虚是我学生,用得着你替他谢我?难道这屋子里,只有你陈大尹爱民如子,我们都是冷心冷情的恶人?” 陈恒哈哈大笑,又朝一边神色黯然的恒娘笑道:“君子以仁存心,这位小娘子虽非君子,说的话却暗含仁者爱人之心,可见太学熏陶之功。” 阿蒙正阴着一团暗火,正好借机发作:“陈恒,你自与祭酒抬轿,莫要拿恒娘做筏子。” 陈恒笑叹:“大小姐还是这般不肯与人留情面。”说笑几句,抬头看看窗外天色,便打算告辞。 碰到学正前来找祭酒议事,见到陈恒在此,又是一阵寒暄见礼。 学正目光扫过恒娘时,忽然睁大眼睛,似是意外至极。恒娘等了这半日,便是要等到他来。见到他此时神色,故意做出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冲他微微一笑。 学正神情有些尴尬,却没有落她面子,反而颔首回了一个微笑。 恒娘心中定了七、八分。 胡祭酒见了她,毫无异样神情,显然并不知道她浣衣资格被夺一事。那就只能是学正借机生事。 如今学正在祭酒处碰到她,这一回去,只怕要大费踌躇了:这浣娘与祭酒是什么关系?不管是什么关系,她居然能在祭酒家里登堂入室,便是能说得上话的人。她可是来告状的? 看祭酒的神色,她并没有趁机告状。那自己也当识趣点,回去后悄悄把之前的处置给撤销,大家就当没事发生便好。以后若有机会,倒是可以结交结交,问问她与祭酒的关系。 学正如今转的这些弯来拐去的念头,多半都被恒娘事先料中。暗中松一口气,对自己这一手化敌于无形,颇感满意。 陈恒与学正说了几句话,正要告辞,又从门口匆匆进来一人,近五十岁,短褐裈袴,头发半百,一进来便虾腰请罪:“老爷,小的那浑家不知事,竟让外人来侍候茶水,该死该死。” 胡仪笑道:“偶尔一遭,倒也无妨。恒娘这几番下来,也算是与我相识,不算生人了。倒是你去了何处,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记得你日常采买,不过辰正便能返来。” 吕正有点不好意思:“今日街面上好生热闹,小的跟着看了一回,便忘了时候。” “什么热闹?”陈恒收回要告辞的话头。职责所在,他不能不分外敏感。 吕正见他是主人的贵客,忙答道:“是一家叫做「上庠风月」的小报,说了几起人伦案子,刊头上写着左右都是死,来生不做女人的大字。 街上人都围着报童抢购,有那识文断字的,当街读出来,站了一圈人在那里听。小的就是听他们读报,一时站住了,才没注意到时辰。” 宗越听到「上庠风月」四个字,微微一怔,抬眼看看前面的恒娘。胡祭酒要查封她的报纸,她居然胆大包天,去报道人伦案件? 屋里几人各有诧异。 胡仪道:“上庠风月?”这不是他昨日打算请皇城司查封的小报? 陈恒咦一声:“人伦案子?什么人伦案子?”近日京兆邸报未曾发布什么人伦案子呀。 阿蒙却对刊头感兴趣:“来生不做女人?这标题起得惊悚,难怪会引起当街议论。吕老伯,他们都说些什么呀?” 吕正见她服饰仪态不凡,被她这声「老伯」吓了一跳,忙道:“不敢当不敢当,折煞老奴。” 阿蒙笑道:“你是师长门人,我是祭酒学生,尊称一声老伯应该的。” 胡仪与她打交道以来,数这句话听得顺心顺耳,笑对吕正道:“她说得是,你不必惶恐。好生回答便是。”心中暗道,此女不以身份傲人,待下亲厚,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吕正从怀里掏出一份叠成豆腐块的小报,笑道:“前些时日听老爷提过这小报的名字,今日见有这场热闹,小的虑到老爷会想看个究竟,花了五文钱,叫别人让了一份给我。” 恒娘在一边听着,手心捏紧,一张俏丽脸蛋涨得通红,一颗心扑通扑通快要跳出喉咙,既想扯着嗓子骄傲地叫出来:“这是我的报纸。”又满心紧张,脑袋里疯狂计算,生怕捅出什么了不得的大篓子来。 目光随着吕正的手移动,初初听到五文钱时,还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一下子张大嘴巴:这是,卖断货了?竟要加价抢购?
第42章 大街上 此时已近正午, 街面上行人众多。做生意的,行脚的,叫卖的, 立脚闲聊的, 骑马抬轿的,络绎不绝。 恒娘在一处货郎挑子前站定,那货郎在街边落脚歇息,口中也不闲着:“甜干枣错齿石榴, 绢帽子罗蹼头,白矾皂矾,紫草苏芳,饧糖吃时牙齿美, 饴糖咬时——小娘子,好眼光, 这是今晨才从郊野采来的楸叶, 剪了花样子插在小娘子头上, 又新奇好看,又应了时序。” 楸叶从侵晨开始卖, 到这会儿已经是卖剩的, 恒娘两文钱买了厚厚一叠。 笑跟货郎打听:“往日这楸叶一早卖空,今日竟剩了这许多,是出街的娘子孩童少了, 还是你这楸叶有什么不妥?” 货郎收了钱, 原以为楸叶再卖不出去, 只能找个沟渠丢掉, 居然又找到买家,心里高兴, 也不计较她言语质疑,笑道:“两样都不是,今日出街的妇道人家倒也不少,只是都挤着去买报纸,光顾我这头的客人就少了。” “报纸?怎么大娘子小娘子今日有了这样嗜好?”恒娘嘴角噙笑,一双柔亮眸子弯成月牙,“你撒谎骗人吧?谁家娘子有这识文断字的本事?” “小娘子不知道,这报上的字挺好认的,都是些左右女人之类的大字,大小娘子们但需认得几个招牌,做得几项买卖,总能认出大概来。” 货郎这时候歇着,不急着走路,乐得与这言语柔和,容颜俏丽的小娘子闲聊。 “那报纸上头,说的是女子的事?” “小娘子不知道,那名字可吓人,叫左右都是死,下辈子不做女人。这话原也寻常。婆娘们日常碰到些不如意事,常常捶胸嚎哭,发狠说些下辈子变牛变马,不做女人的混账话。 如今这话变作铅印大字,明晃晃地写在报纸头上,可不让这些婆娘们得意了么?哪怕自己大字不识一个,也恨不得买一份回去供着。” 恒娘点点头,若有所思:“可不是么?文字是圣人所创,每个字上头都住着神灵。可不该好好供着?” 这倒是她初时未曾想到的。昨夜策划时,孤注一掷,只想到原本的主顾——男人们。 倒没想到妇人们尽管不识字,却也愿意买来收藏——就为了有人把她们日日反复咀嚼,却无人在乎的话,变作了黑印铅字,那是圣人的认可,是落在纸上、无法抹杀的看见。 吕正说价格涨到五文,也就不难想象了。敢情主顾扩大了一倍不止。 “也不知那报纸是谁家主事,今日算是赚得盆满钵满,就是太也不积阴德。” “不积阴德?”恒娘吓了一跳,蹙眉道:“这话怎讲?” 货郎摇头咂嘴:“就这一上午,大街小巷的,出了好些跟这报纸有关系的事。李家婆娘听了消息,买菜的钱拿去跟人家换了报纸,被男人追着满街打,兀自无痛无觉,抱着那报纸号啕大哭。” “陶家那娘子有几分姿色,被她男人典了几次,跟过好几个残疾老头,典来的钱转手又被花在赌坊娼妓身上,我今早也见她抢买了份报纸,披头散发,又哭又笑,当场就疯了。” “还有婆娘跟男人当众撕打,说是在家里被公公欺辱,男人连个屁也不敢放,怪他怎么不学那邵娘子的儿子,一根绳子把老不修结果了,她拼着陪他一条命,一起上路,也好过这样没日没夜的遭罪。” 恒娘也蹲在街沿,嘴角一撇,做出一副不肯相信的神情:“这样的丑事,也能当街说的?” “小娘子年轻,哪里知道世情人心?”货郎笑起来,“巷头巷尾,街坊邻居,就隔着一堵墙,哪有什么事情透不出风声来?那婆娘也不是在大街上说,是在巷子里头,围着看的都是些熟人,哪有不知道的?” “知道又怎样呢?无非都是笑嘻嘻地,劝她息事宁人罢了。还有些刻薄下流的,反而言语调戏她。她那男人也是无能透顶,就只会抱头蹲地上。还是她婆婆舞了把菜刀出来,把人都赶走,揪着那媳妇子的耳朵回屋教训。” 说到这里,眨眨眼,压低声音,神秘说道:“小娘子不知道,我常在大户人家后门行走。今日见着好些副小姐,都是贴身服侍小姐太太的心腹丫头,日常难得见她们出门。” “今日竟是纷纷出门,说是买这样脂粉头油,那样篦子横刷,其实都「顺便」去买了报纸。回头见了我这挑子,胡乱挑两样,既不计较样式质地,也不计较价格多寡。便宜我得了许多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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