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蒙也走过去,仰脸远眺,幽幽问道:“哪怕因此惊动猎人,也在所不惜?” 这问题太过残忍。 过了好一会儿,恒娘才回答:“每年南去的大雁那么多,猎人总是没法赶尽杀绝的呀。周婆言在一日,就能出一日的声,说一日的话,就能被无数的周婆听见。说不定,以后便有许许多多的周婆出来说话。” 也仰起头,与她一起看着天上南去的雁群,怅然道:“我不知道周婆言能走多远,能走多久。我不会骑马,只能靠着自己的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我也许做不到你说过的青史留名,也没法避开所有荆棘陷阱,说不定哪一天,就掉了进去。 可是,在我还能走的时候,我不能因为害怕远方的陷阱,就先把自己的脚砍掉,然后跟别人诉苦:你看,我腿断了,走不动了。” 阿蒙回眸看着她,良久,轻声如耳语:“阿恒,我不如你。” 楹外斋中的沉静与眼下自家的热闹恰成对比。恒娘抿嘴笑了笑,阿蒙那句话虽轻,她却听得一清二楚,虽然不太明白阿蒙的意思,可是被看重的人认可的骄傲得意充塞心胸。仲简那两日见了她,送了句评语:薛恒娘,小心尾巴翘上天。 夏云的故事读完。 韩元英被御史台弹劾,出知大名府的消息早几日已经在谏议报上公布。 妇人们对这些朝廷大事、人事变动不感兴趣,只叹息夏云是难得的义婢。 恒娘坐在床上,从蜜煎果儿里挑出她娘爱吃的金橘、冬瓜等止咳之物,递给她娘,默默听着大娘们发表议论。 说来也奇怪,周婆言请了五位娘子上台宣讲。当是时也,最惨烈的是夏云,引起阿蒙警觉提醒的也是夏云。 然而胡仪上书,说的却是胡大娘之事,呼吁朝廷尽快下令,彻查各地丁口比例,劝禁溺女之俗,同时要求颁布律令,予以严惩。 里面提到周婆言,居然得了胡祭酒一句难得的肯定:该报此举大善。 恒娘奇怪,去请教阿蒙。阿蒙与她分析,溺女之地,男多女少,贫民不能婚聚,无法成家立室,便终日游荡,逃避官府征纳,甚至成为流民匪类,聚众为恶,官府剿而不绝,生生不息,成为令朝廷头疼的内患。长此以往,定然动摇国家根基。 这就是胡仪当日所言,这是家国大事的本意,最是为士大夫所瞩目。是以当日五位娘子现身说法,他独取这位胡大娘的言论。 宗越那日所言的大秦法制也没引起多少重视。市井之间,多半将之作为山海经、博异志之类的志怪奇谈,说来轰然一笑罢了。就连女子们也觉得匪夷所思,表亲与堂亲,能是一样的吗? 然而血亲这个概念,却引起了律学家们的兴趣。太学除经学外,亦有医学、律学。宗越还被请去律学院,详细讲解过他所知的大秦法制。 街坊之间,最爱读的却是徐四娘的事。其所嫁非人、挨打受吓,去留两难的际遇,让各位娘子们感同身受,纷纷发出共鸣。街头巷尾,都在打听蔡家杂鲜酒店在哪里。 蔡家那酒店外,日日围了一群妇人,指着招牌,詈指恨骂。 顾客纷纷绕道。过不得几日,蔡家见生意实在无法做下去,只好歇了店面,说是暂回老家避风头去了。 反而是今日的夏云,故事过于惨烈,又是富人家的娘子与朝廷大官,大家感叹两句,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倒是有个娘子笑道:“看报纸上说的,这个夏娘子为了逃出夫家村庄,竟想办法自己绝了生育。我倒想知道,她有什么好法子。” 大娘们顿时来了兴趣,七嘴八舌笑话她:“哎哟,赵娘子,你这话莫不是炫耀?谁不知道你家男人最疼你,八年下了六个崽,三男三女,虽说因病去了俩,其他几个可都长得好,福气福气。” 赵娘子脸一红,啐道:“这有什么好炫耀?你们哪个不是如此?我,实在是……” 在座都是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说句实在话,也就是家里没有闲钱,否则我宁肯学富人家,给他买个丫鬟,再不想受这生育的苦楚。” “这话倒是不假。”有人也生了感叹,“我若是知道那夏娘子的法子,我也想试一试。” 旁边有人连忙摆手:“可不敢乱试。我有个远方表姐,也是生了六个,委实不想再生。找了个据说有不受胎秘术的药婆,拿了一杯水,水里两颗不知哪里倒腾出来的螺蛳,说是喝了这杯水,再无妊娠。她苦于多子,也不听家人劝,一仰脖子,喝得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许是说得渴了,端了茶杯来喝两口。 余人急了,都催她:“后来怎样?你倒是快说呀!难道还跟那茶肆里的说书人样,卖关子等着茶客打赏呢?赏你个榧子倒是有的。” 那人噗嗤一声笑,忙放下茶杯,笑道:“刚才你们还笑话赵娘子,这一试,可试出来了——就都有这个念头罢,只脸皮薄,不像人家赵娘子敢说出来。” 赵娘子隔了几个人伸手抓她,口中笑骂:“当我听不出来,你骂我脸皮厚?” 众人忙劝阻,又齐齐催着那人:“我们认了,都有这心——你快说,那婆子的方法可有效无效?” 那人叹了口气,也不说笑了,摇头道:“要说见效,倒也见效,那以后一年,她再没有过孕。可也开口说不了话——那药,竟同时是副哑药,坏了嗓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有人咂嘴,眼睛发直,喃喃道:“若只是成了哑巴,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这回没等众人取笑她,讲故事的人已经苦笑道:“哪里只是成了哑巴这么简单?我刚说了一年里没有妊娠。因是过了一年,她便死了。死的时候才刚过二十五岁生辰。” 众人不禁默然。说可以考虑的那人也哑了,半晌方叹气道:“那还有什么法子?只好继续生养。唉,还是周婆言说得对,下辈子怎样都不要再投做女身,生不出来是罪,这生个不停更是受罪。” 恒娘是未婚女子,从来没参与过这类问题的讨论,不禁听得呆了。 薛大娘怕她不好意思,轻轻推了推她,笑道:“别愣着,下去再煮点水上来,给诸位大娘大婶们添茶。” 众人也回过神来,都笑道:“哎哟,这可没注意到,恒娘还在这里呢,对不住对不住。” —— 下到一楼,二楼的说笑声便有些远了。翠姐儿正在柴房里,守着炉子烧水,见她推门进来,笑道:“这里有我一个守着就够了,你下来做什么?” 恒娘进去,搬张竹椅子坐她旁边,往炉子里塞根木柴:“大娘们嫌我碍事,打发我来陪你。” 说笑着,又问道:“翠姐儿,我记得前年你来的时候,说是家里排行老四,如今你家有多少兄弟姐妹了?” 翠姐儿脸上笑容突然不见了,低着头,拿着蒲扇摇一摇,看那火苗子起来,引燃恒娘新塞进的木柴,方低声说道:“四个。怎么问这个?” “咦,那会儿你来的时候,你娘不是正大着肚子?那个小的没养大吗?” 炉膛子里红彤彤的,照着翠姐儿一张小脸蛋,原本也该红红的。 此时却有些发白,低了头,嗫嚅着说:“那个,我都在你家呆着,家里的情况倒是不太清楚,听说生下来是个死胎。” 恒娘望着火堆,还在想着楼上大娘们的议论,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随口问道:“是吗?那可惜了,是个弟弟还是妹妹?” “是个小弟弟。” 翠姐儿扔了蒲扇,蹲在地上,把脸埋进手掌,哭了起来。恒娘吃惊回头,揽着她问道:“怎么?想起小弟弟伤心了?怪我不该问你。” 翠姐儿上头还有三个哥哥,她一直盼着能有个弟弟妹妹,尝尝做姐姐的滋味。平时对兰姐儿多有照拂,也是因为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看待。 翠姐儿哭得哽咽,趴在恒娘肩头,抽噎着说道:“是我爹亲手淹死的——你别告诉别人。” “你爹……”恒娘愣了下,“可是,那是个儿子……” 回过神来,翠姐儿家里三子一女,就算是儿子,也没什么稀奇。 轻轻搂住翠姐儿,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柔声问道;“你娘岂不是很伤心?” 翠姐儿摇摇头,抹了一把泪,从恒娘身上离开,重新捡起蒲扇,说道:“我娘也不是很伤心。好像从头到尾,最伤心的人只有我。”眼角依然涌出泪水,手背一擦,脸上多了一条炭痕。 恒娘起身,去水洗架子上取了巾子来,就水盆里打湿拧干,替她细细擦干泪水和碳灰:“小弟弟去了别人家享福,你莫哭了。” 翠姐儿使劲睁着眼睛,盯着炉膛里的火光,喃喃说道:“我宁愿他从没来过这世上,也好过被亲爹这样送走。恒娘,我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孩,是不是也活不了这么大?” “瞎想什么呢?”恒娘轻轻敲她一下,“这世道,只听说想儿子的,没听说重女轻男这回事。” 翠姐儿点点头,不说话了,两人一起守着灶台,各人想着自己的心事。 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 翠姐儿最先听见,动动耳朵,疑惑道:“这早晚的,谁上门来呀?”便要起身。 恒娘按住她,笑道:“我去吧。多半是谁家的孩子,上门来找亲娘回家。你那兔子眼睛还是别去了,让人家看了,还以为我虐待你呢。” 她打开门,方知自己猜错。薄薄夜色中,站着个枪杆样笔挺的男子。 “仲秀才?”恒娘诧异,“有事吗?” 仲简抬眼往上看,问道:“你家有客?” “巷子里的大娘大婶们,在商议女人社的事情呢。”恒娘三言两语解说完,见他沉默不语,心中大是好奇:他到底为什么来?难道是职业习惯,见到我家跟往常不同,就非得来过问一声? 什么时候,她薛恒娘也成为察子的伺察对象了? 翠姐儿在房里扬声问:“恒娘,是谁呀?”怎么在门口站了半日,不进不出的。 “就来。”恒娘回头答了一句,对仲简笑道:“今日家里有女客,不方便请你进去了。” 仲简颔首。沉默片刻,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今天没在麦秸巷见到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过来看看。” “我能出什么事?”恒娘失笑,感念他的关心,柔声道:“我家里有事,提前回来了。谢谢你,仲秀才。” 心中涌起一阵绵绵暖流:原来两人每晚同路,在他看来,已经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以至于若有错失,便要特地来问个明白。 “不用。顺便而已。”仲简转过身,打算离开。 说实在话,连他自己都没想出来,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大约是今天在九重天阙上骤然听到恒娘的名字,太过意外,心头忽然升起的强烈警兆,令他身不由己,来到了这扇如今已无比熟悉的木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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