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生生逼出一句话来:“阿蒙她,她会怎样?” 仲简摇摇头:“不知。” 他得到的消息是,太子撞上柜子角,陷入昏迷。阿蒙胆大包天,一方面调度人手,救治太子。 一方面居然趁着混乱,假借太子名号,命东宫詹事擅改圣恩令。 不巧中宫听闻阿蒙去东宫的消息,也匆匆赶往,撞个正着。 当场就让人把阿蒙拿下,亲送御前纠问。然后皇后也学她的样,让詹事将圣恩令直接送门下省。 他一得到消息,即刻往太学赶,想要知会恒娘。进门的时候,遥遥看见宗越骑了马,往内城疾驰而去。 他朝宗越背影望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消失在御街尽头才收回目光:宗远陌打算闯宫见驾?究竟是什么身份,才敢有这份自信? 此刻见恒娘脸色苍白,心中一软,声音柔和下来:“你莫急,阿蒙素来深得圣心,又有太后一心回护,不会吃什么大亏。” “当真?”恒娘望着他,声音里有着急切的期待与信赖,似乎他就是那个一言九鼎、决人生死的人。 轻易许诺不是他的风格。然而迎着她惶急目光,他缓缓点头,坚定地道:“当真。” 恒娘微一闭眼,手在胸前捏紧又松开。再睁眼时,眸中燃火:“五天就五天,阿蒙虽然不在,可是你在,宗公子在,服膺斋丙楹众位秀才都在,他们……” “恒娘。”仲简叫她。 这声叫唤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声音,似有远方传来的回音。 恒娘似是被针扎了一下,倏然一抖,抬眼看他。 “中宫求了圣旨,届时由威武侯府小姐会同东宫詹事,出席廷议。” 威武侯府?恒娘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盛明萱?” 仲简意外了一下:“你知道她?” “今日见过。”恒娘下意识回答,喃喃自语,“她去廷议?她去争取圣恩令?她去为女子说话?” 仲简听她的话,初时轻声,越来越重,最后一个问题,已近似高声质问。好似盛明萱正在她面前,接受她一个又一个疑问一般。 “盛娘子素有贤名……”仲简刚说了一句,恒娘蓦然抬眼看着他,仲简被她目光中辛辣的讽刺惊住,剩下的话一时再也说不出口。 “这位有贤名的盛娘子告诉我,女子一辈子该在内庭,该相夫教子,除了夫君与子女,最好连朋友都不需要有。” 手剧烈抖着,却仍旧一字字出来,“她还说,人若有母无父,类同禽兽。无父则无姓,不该生,不该养。” 每个字都似滴血的刀尖,明晃晃地,残忍而直白。 仲简上前两步,伸出手,扶住她肩膀。 掌心的温热透过布层,穿透薄薄的芦苇,抵达肩头。那双手带来的不仅是温度,还有力量。 恒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筛糠一样发抖。 仲简不得不拉近她,几乎快要拥进怀里,低下头,在她头顶唤她:“恒娘,恒娘。”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一场看不见的厮杀结束,近在咫尺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仲简没有松开手,他垂眼,看到一张苍白无神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微弱笑容。 她轻声说:“阿蒙说,再混乱的局面,都不要自乱阵脚。总要静下心来,才能冷静分析。” 她微一挣扎,仲简连忙松手。 她退开一步,嘘了口气,闭上眼,右手握成拳头,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样,微偏着头,慢慢分析:“你刚才说圣旨,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是么?” 不等仲简回答,接着说道:“好。就让她去。她不同意废除女教,总应该能守住开女学的既定条款。” 仲简看着她,心中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这个迅速镇定下来,步步谋算的女子,还是那个仗着些小聪明,一心赚钱的浣娘么? 恒娘不看他,只顾着自己的思绪:“我能做什么?或者说,周婆言能做什么?阿蒙说,要分清对手与盟友。我的盟友有谁?” “袁学士。”她咬住嘴唇,断然说出这个名字。“袁学士,袁夫人,他们一定会支持我。袁夫人是京城女子文坛的文魁。盛明萱只要守住第一道关,我会请袁夫人出面,采访京中才女。 我不信她们全是一个又一个盛明萱,只要她们心中还有未曾泯灭的火苗,如同袁夫人的那三个女儿一样,我就能……” 这次轮到仲简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他宁肯掉头就去沙场,去面对黑云一般的敌人,去厮杀,去呐喊,孤身一人,去到荒原残血的绝境。 也不愿对着恒娘,说出最后这句话。 “恒娘,中宫请旨,廷议之后,一旦盛明萱胜出,周婆言交由她主持。” —— 楹外斋得到宫中消息,侍女们收拾好东西,闭锁门户,几辆大车,装了她们回宫。 恒娘与她们一一告别,见到她们慌乱神情,心头一点点往下沉。 等楹外斋人去楼空,恒娘对着那扇上锁的黑漆月洞门,不声不响,伫立了好一会儿,方决然反身。 仲简陪着恒娘走在路上,看到各处都有学子们穿戴严整,三五成群,高声议论。 这才想起,今日正是私试的日子。按太学制度,十月私试,该是考经义。 听他们的议论,本次是胡祭酒亲出试题,考的是易经:坤道其顺乎。 太学生个个都是聪明人,早已从诸大报最近的动向中嗅出不对来。 更有消息灵敏的,一早打探出圣恩令的消息,知道了东宫与门下省这番交手。 胡祭酒的态度更是早已在太学学刊的文章中展示得一清二楚。 众人做文章,自是紧扣当下热点,围绕女子之学进行阐发。 这会儿正是傍晚,私试陆陆续续结束,各斋学子从考堂出来,说起自己的文字,得意着有之,懊恼者有之,更有彼此探问观点的,各处人声喧哗。 便有许多声音钻入恒娘耳中。 “诸位听我说,我这番破题必定挠中祭酒痒处,定然名列榜前。坤道,地道也,妻道也。世间妇人,不当为人、物之先,必待乾阳之男子为其主宰,方保顺遂不殆。” “尚不甚妙,尚不甚妙。我这个更好。归妹,女之终也。女者为柔水,无根之人,必得男子,依附而归之,方算恒久归宿。” “我说诸君,读近日报纸乎?离题万里,还敢说挠中祭酒痒处。这只怕挠的是祭酒的脚丫子——一脚踹翻诸君。” “你别光说大话,你且来说,你又是如何破题?” “诸君未曾读过祭酒文章: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便从此处着手。坤道,女子之道,承天者,顺夫者。地势厚,利抱朴守拙。女子之道,以拙朴为求。无知无识,方是善女子。” “不错不错,这个解得妙。你小子这机灵玩得不错,今晚行院燕集,公推你为魁首,金仙子便让你先占。” “金仙子可不是无知无识,风流雅趣得很,岂不坏了这小子的言德?” “哈哈哈,拙朴之道,那是妻道。金仙子这样的风流人儿,自然不能以妻道求之。” “哦,那你倒是说说,金仙子该守何道?” “这个,既是天生一个风流洞,自是守的风流道。诸君,你们说,可是不是这个道理?” 风中传来一阵阵暧昧不尽的男子笑声。 恒娘早已停了脚步,站在路边。除了耳朵偶尔动一动,整个人几乎成了石雕泥像,半分声息也无。 路边姜花已经掉落,草叶倒伏,枯黄一片。 她神色太过苍茫,仲简不得不转开眼,才能压住心中一阵阵揪痛。 耳中传来她轻轻的声音,恍如做梦一般:“我记得,在京兆狱中,阿蒙曾跟我说过,她一点也不想,活在那样的世道里。” “仲秀才,那样的世道,是否终究还是会到来?一旦来临,再难改变。十年,百年,千年。一代,两代,无数代。” “世世代代的女子,都要活在那样的世道里吗?” “仲秀才,我好不甘心啊!” 十来步开外,树上鸟雀儿被这声痛喊惊起,扑棱翅膀,直愣愣绕树三匝。 方才拣了寒枝落下,歪着小脑袋,看着那一对风中默然站立的男女。
第90章 献计 从太学出来的一路上, 恒娘再没有说话。仲简默默陪着她,走过西门,走过长街。暮色苍茫, 行人熙攘, 各处烟火繁华,正是太平盛世的光景。 从大街转入麦秸巷的路口,一群孩童围着大槐树,拍着手, 唱童谣做游戏。 恒娘与仲简本已走过数步,却几乎同时停下脚步,霍然转头。 初冬的晚风清冷干燥,儿童歌声清亮, 如悬泉激石,字字清晰:“读书好, 读书好, 腹有诗书气自豪。男儿书中寻金屋, 女子书中见舜尧。读得百卷书,能走天下道。 读得千卷书, 朝堂玉带绕。男子拈针不如女, 女子斗力莫胜男,天生我才必有用,焉知读书谁更高?不若男女齐来勤用功, 来日考场见分晓。” 仲简朝一个跑到近边的小孩招招手, 等他近前, 蹲下身子, 问道:“小兄弟,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样子, 听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蹲下来跟自己说话,又叫自己「小兄弟」,而不是「小儿」「孩子」,豪气顿生。 对这个大哥哥也生了好感,扬起一张混着泥土鼻涕的脸,骄傲地回答:“你没听过吧?这可是城里最新的童谣,叫做《劝儿女进学歌》。曲水巷、王麻子街的,都是跟我们麦秸巷学的。” 《劝儿女进学歌》? 恒娘默念这个名字,心头猛地跳了两下。也在仲简身边蹲下,柔声问道:“是谁教你们的?” 孩子答道:“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 恒娘与仲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疑惑。恒娘又看着那孩子:“四十多岁的大叔?我不信呢,大人干嘛编童谣玩呢?” 孩子最怕被人质疑,一跳三尺高,瞪着圆圆眼睛:“你到处去打听打听,我陈三娃会不会骗人?我还知道,这个大叔是南方来的。” “南方?”恒娘一怔。 月娘似乎说过,加急印刷西京评论的,也是南方来的豪客。 “你怎么知道是南方的?”恒娘故意扬眉,怀疑地看着那孩子,“难道人家脸上写了南方两个字?就写了字,你会认吗?” 孩子眼睛一鼓:“我当然会认,前头胡记杂货不就写着南货北货,那就是我家的铺子——咄,你这人瞎胡缠。哪有人脸上写字?是他说话像我家铺子里头的南方货商。他虽然学着京中说话,可我一听就能听出那里头的口音。” 仲简掏出十文钱,送那孩子买果子。 孩子大喜,都忘了道谢,掉头就往回跑。不一会儿,呼啦啦一群人,欢呼着朝大街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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