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上的文章你定然也看到了?此外还有许多奏状,父皇只看了名目,也不拆开,一股脑儿转来东宫,让我自行处理。” 说着就诉起苦来:“你不知道,这几日经筵,相公们都问我打算如何应对,直把这事当成了考题。我觉得,我这头风症多半又要犯了。” 阿蒙问:“你怎么答?相公们又如何说?” 太子笑眯眯地看着她:“我拿不准的事情,向来有个百试不爽的法子:怎么做,安若才会开心?只要你这里过得了,父皇那里就一定能过关,谁叫你最肖他呢?是以,我就照你上次的话说了:一字不改,扔还门下。” “至于相公们的回应。”太子摇摇脑袋,“这些老狐狸,个个听了,都只是莫测高深地笑笑,很不诚心地恭维一句:殿下威武。” 阿蒙淡淡道:“在诸位相公眼中,女子之事,都是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 甚至圣恩令,在诸位宰执眼中,也不过是些不疼不痒的小恩小惠。 若通过施行,算是本朝的仁政,史书之上,可以涂脂抹粉,增光添彩。 若是没有通过,也没什么打紧,诸多事,譬如女婴溺亡、譬如丁口失衡、譬如妇口买卖、譬如女子无学,这也不是本朝独有,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倘若皇帝问起来,一句「旧俗流弊」,就可塞责。 若非袁学士这篇文章过于惊世骇俗,老狐狸们都不会多问这一声。 阿蒙蹙眉凝神,太子便坐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她。 阳光柔和,落在她光洁面容上,如珠玉生明辉,芙蓉含朝光。 多日相思之苦,此时尽偿,心中喜不自胜。一时控制不住,竟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抚摸她面容。 —— 割袍断义。 恒娘新学会不久的词,今天潇洒演绎出来,看着盛明萱和鸣茶那一脸的震惊意外,觉得畅快极了。 然而走出客馆,冷风嗖嗖一吹,忽然发现不对:她割的,可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夹袄! 恒娘低头看着自己的袖子,此时袖口松散,里头填的芦苇絮子见了天日,争先恐后往外钻。阳光下纷纷扬扬,似落絮片雪一般,好看得紧。 一腔豪情全跑到九霄云外,瞠目结舌,后悔不迭。 客馆进出学子,便见到一个苗条的青衣女子,走路时右手紧紧捏着左手手腕,姿势奇怪,不免都多看两眼。 恒娘一边躲着人,照着西门方向,拣了偏僻小道走。一边憋气,把这笔账一股脑儿记在盛娘子身上:若非她一番气得人暴跳吐血的说话,自己何至于热血上头,干出这种傻事来? 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到前面一堵院墙后,鬼鬼祟祟站了两个人,两颗脑袋凑到一堆,不知在咬什么耳朵。 恒娘松开手,下意识想去擦一擦眼睛。莫非是她眼花?这两人怎么走到一起去了? 芦苇毛飘出来,在她鼻子边上打了个旋。她猝不及防,打了老大一个喷嚏。 墙角两人一惊,一起抬头看她。一个说:“恒娘?” 另一个说:“是你?” 恒娘赶紧抓住袖子,朝两人笑道:“月娘,这位娘子有些眼熟,你替我介绍介绍?” 蒲月一皱眉,跟身侧女子低头说了两句,那人盯了恒娘一眼,转身走了。 蒲月这才迎上前,也笑眯眯道:“恒娘怎么今日打这里走?” 恒娘朝那个花枝招展的身影努努嘴,笑问:“月娘,你如今越发长进了,居然跟这种不正经的女人混在一起?” 蒲月一撇嘴:“这是金仙子,你当初还靠她与顾少爷的事,赚过一笔的,这就翻脸不认人?什么正经不正经的,都是女子,我劝你说话客气点吧。” 恒娘被她这个「都是女子」说得不服气,头一昂,眉一挑:“虽说都是女子,人家是头牌花魁,什么活也不用干,就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你我呢?累死累活也不过将就过日子。你想跟她们都是女子,小心人家还看不上你这个良家女子呢。” 想起她毛遂自荐与宗越做妾、又勾搭仲简的劣迹,顿了一下,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你是良家吧?” 蒲月朝她翻个白眼:“怎么?我听说你曾经口出豪言,天下女子都是周婆。言犹在耳,这就把人家金仙子给踢出去了?恒娘,我瞧你这人说话不太信得过呢。” 这话叫恒娘怔了下:金仙子这样的人,也是周婆? 不由自主,张嘴就辩:“谁叫她们自甘下贱?周婆说的是受了不公平对待的正经女子,不像她们,自己乐意去做男人的玩物。” 蒲月笑问:“你去逛过院子?否则怎么就知道她们乐意?” 恒娘哼了一声:“哪有女子去逛行院的?可打外面经过,难道还看不见她们那副笑嘻嘻不知廉耻的样子?” 想起那夜在京兆府外,无端被这些烟花女子羞辱,更加生气,追加一句:“你倒也是好心,还想着替她们说话。殊不知人家眼里,压根儿瞧不上我们这起赚苦力钱,又呆板无趣的穷家女子。” 蒲月做暗探时,常在三教九流之地厮混,倒与这些风尘女子处出些真感情来。不过她那颗良心向来轻薄如纸,替她们说这几句话已是极致。 见恒娘固执己见,也就不再啰嗦,笑问道:“金仙子如今是行院里的红人,也不知是不是顾少爷这起头起得好,她的生意居然主要是太学生在照顾。我找她买些秘闻,好在《泮池新事》上做文章。” 恒娘张口就想问;你不是把泮池新事卖给宗公子了吗——差点忘了这是自己偷听来的消息。 舌头打个转,临时换了问题:“你上次说要给我找些草原上女子婚嫁趣闻的文章,怎么一直不见动静?” 两人都往西门方向走,蒲月道:“我看周婆言最近在忙着报道女童入学的事情,觉得还是这个比较有意思。等你这阵子忙完了,我再替你问去。” 说着,看了恒娘一眼,似笑非笑:“最近的大报上可是热闹得很。你来我往的,好似都跟你弄的这个事情有关系。恒娘,你是不是又在干什么大事?” 恒娘神秘地笑了笑,不与她说实话。倒是被她提醒了:“跟你打听个事,这两天城里怎么冒出许多《西京评论》来?难道这报社开到京城来了?” 就连《京华新闻》《谏议报》这样的官办大报,也无非是通过驿路,隔日往各路各州首府城市发去若干份,并没有开分社的先例。西京评论这次能够做到在京城大量售卖,委实叫人奇怪。 蒲月摇头:“我也奇怪呢,第一次见到人卖西京评论的。找同行打听了一下,说是那日有个南边来的豪客,手里拿着份西京评论,租了最大的印局,砸了几十贯钱,让人家马上停了之前正在印的书本,全部印版照着西京评论重排,所有匠人上工,油钱纸费不计成本,一上午印出数千份来。” “南方来的豪客?”恒娘疑惑:“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不知道了。兴许是钱多了烧手?”蒲月不负责任猜测,又指着她一直捏紧的袖子,问:“这是怎么了?你也学泼妇打架,被人撕了衣服?” 恒娘瞪她,见她笑着转过头去,方才作罢。又随口问她:“你也说看了这些大报,你比较赞同哪一派的意见?” 蒲月看她一眼,眼神中大有「你是白痴吗」的意思:“这还用说,自然是西京评论。” 眼望前方,悠然道:“恒娘,我来京城以前,就与男子一样,去过很多地方,做过很多事情,见过很多不同的人,还干过许多男人才能干的事情。足以证明:这世上绝大多数事情,不分男女,都能做到。” 没有听见恒娘的回答,一侧头,见她望着自己,满脸羡慕佩服。 不由得一笑:“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的前半生,过得颠沛流离,朝不虑夕的,十分辛苦。我倒是羡慕那些能够早早嫁人,过安定日子的女子。” 伸手指了指前方斋舍,笑道:“就这样,每日里收洗衣服,数着安心钱,睡个踏实觉,夫君孩子热炕头,平平安安老去,才是福气。” 恒娘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起来:“今天听到两个人跟我说女子嫁人的事。可你说的话,我就听得顺耳。怎么别人说的,我就听得一肚子气呢?” 蒲月朝她飞个媚眼:“自是因为我人美嘴甜,见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 恒娘恶寒。
第89章 坏消息 坏消息来的时候, 恒娘正盘腿坐在楹外斋的锦榻上,耳中塞着两团棉花,手边搁着一杯热茶, 心无旁骛, 研读阿蒙精心整理的资料。 仲简在门口站了半晌,专注眼神落在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她半低着头,黑鸦鸦的长发盘在头顶,露出半截雪白脖颈。 身边就是大开的推窗, 画帘半卷,斜阳打在她半边侧脸上,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端, 瘦而尖的下巴,起伏之间, 似是一副淡金剪影。 引他进来的侍女朝内通传了一声, 恒娘恍若未闻, 身子一动不动。 仲简止住了侍女的再次通传。侍女会意,悄悄退下。 他便在门口, 不出声地望着, 她瘦削的肩膀紧绷,单薄的身子笔挺,正处在紧张的记忆、学习状态。 从二驳那日算起, 到最终走到廷议, 共有十五日的功夫。她要在这十五日内, 做好廷辩的一切准备。 仲简有时候都觉得阿蒙与她两人定是疯了, 竟想在十五日内让一个粗通文墨的浣娘脱胎换骨,去跟朝廷百官对峙。 然而阿蒙向来胆肥, 恒娘初生牛犊,两人居然就这么不管不顾,用一种抵尽全力的态度,放手去做了。 那日他送她回去时,恒娘笑着对他说:我娘说得对。我怕失败,但我更怕后悔。 若是她知道,这一切都已经悄然结束,结局再与她无关,该是什么表情? 无数次张嘴,又默默闭上,那声简简单单的「恒娘」,如一块巨大的石头梗在喉咙处,无法出口。 不知过了几时几刻,恒娘伸手去端茶杯,转头之际,眼角瞥见他。眼角一弯,却不说话,伸手去耳中掏掏,取出两团棉花。 再无躲避余地。 他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口中淡淡说道:“今日下午,圣恩令一字不改,已下门下省。不过顷刻,给事中封驳。三驳已成,礼部早已知晓此时,定下五日之后,大庆殿朝会集议。” “五日?”恒娘一撑手,从锦榻上跳下来,急得满脸通红:“五日怎么够?阿蒙不是说,尽量拖延时间,五日之后,才发还门下省么?怎么这么快?” 仲简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先说哪件坏消息。最后决定先从旁人说起:“阿蒙失手,误伤太子,已被宫中召回训诫,近日不得出宫。” “什么?”恒娘朝他急趋的脚步停下来,一只脚悬在空中,过了一下,才重重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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