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皆闻。 恒娘与上头的皇帝一起笑出声来。 皇帝笑得声音嗬嗬, 恒娘忙住了嘴, 把笑意憋回去。仍旧老实低头, 听皇帝发话:“朕知道了,时辰不早, 诸位卿家天不亮就入宫, 到了这会儿,本该用膳。薛恒娘,你可听见了? 朕只给你一刻钟的时间, 你能说服他们, 便是你的本事。若不能, 朕也不能因为你, 饿坏了满堂大臣。” 不知为何,皇帝说话的语气总让恒娘想起阿蒙, 原本紧张害怕的心情竟有些松懈下来,虽不敢抬头,却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刻钟?这怎么够呀?官家能不能多给民女一点时间?” 皇帝乐了:“你想与朕议价?上回想跟朕讲价钱的人,是草原上的顽酋。被朕的大军割了脑袋,如今正传首九边,以儆效尤。” 见恒娘只是意思意思地表示了一下,“民女不敢。” 故意板起脸来,“哦,对了,朕忘了告诉你,朕说话的时间也算在里面。” 恒娘气得心里暗骂一声:官家怎么连这无赖样都跟阿蒙像足十分? 不敢再浪费时间,抬起脸来,对胡仪说道:“胡祭酒,我有个问题想不通,想请教你。” “请说。” “我听太学生们解「其身正,不令而行」,说圣人的意思是,自己说的道理,应该自己先理解并遵行,才能让别人心服口服,诚心地去追随效仿。 若是说道理的人行事与自己说的并不一致,甚至反其道而行之。这人说的道理,可就十分可疑了,对么?” 胡仪眉头一紧,想起街头巷尾关于自己的不经流言,以为她要借此攻击自己。 挺起胸口,昂然不惧:“薛娘子,老夫托大,好心劝你一句。由来女子最爱搬弄唇舌,是以世间有长舌妇之谓。你身为女子,先天心智未开,又未曾有幸受到圣贤熏陶,不懂得辩驳诘难的方法。若是也依着女子本性,拿些不实的传闻来论辩,未免叫人笑话。” 身后御史群中,有人冷哼一声。 “不实传闻?”恒娘愕然,没想到自己一个简单的问题,居然引来胡仪如此激烈的批评。 脑海中闪过曾泰那夜说起的事,有些明白过来。她有过被冤枉的经历,何况曾泰传的流言委实恶毒,一旦想明白了,对胡祭酒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倒是能够理解。 同情地看了胡仪一眼,反问道:“难道史书上记载的,也是不实传闻?难道历朝历代的史官,也是长舌男?” 胡仪一怔,怫然不悦:“你在胡说什么?” 恒娘道:“《女论语》教导女子怎么做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如何以夫为天,如何孝顺翁姑,如何教导子女。 我本以为,这宋学士姐妹一定是个中翘楚,谁知唐书里头说,宋学士姐妹五人,从小就立誓一辈子不嫁人。这可就奇怪了,她们自己都不肯嫁人,为什么偏要著书立说,劝别的女子去做个贤妻良母呢?” 胡仪没料到她说的是女论语,压根儿不是针对自己,不禁愣住。 恒娘转头朝着盛明萱,问道:“盛娘子,我也想请问你,宋学士姐妹为什么不愿意嫁人?” “这……”盛明萱不禁迟疑。宋家五姐妹确实齐齐立誓,不愿适人。她以往读史,读到这里,也曾悄悄揣想原因。 据她想来,多半是因为宋家门第低微,未必能嫁入高门。宋家姐妹个个聪慧美貌,不愿委身伧夫,故而干脆誓不出嫁。这样的心意,倒也能够体谅。然而这话却不敢当众说出来。 嫌贫爱富,攀高踹低。这样的揣测,比之宋学士一心向学,不理俗务,可要难听多了。 恒娘见她期期艾艾,冷笑道:“若是照盛娘子所言,女学中以女论语为教材,将来小娘子们问起来,宋学士姐妹说一套,做一套,如何让天下女子心服?” 盛明萱和声道:“若是对宋学士不满,还有女诫可学。曹大家在曹家执箕帚四十余年,可算是其身正,堪为表率了吧?” 谁知恒娘仍旧皱眉:“女诫里说,女子不必才明绝异,不必辩口利辞。女子不能聚会群辈,不能张望门外。可也是这位曹大家,除了写女诫之外,还修史书,做歌赋,出入宫廷,教授男女学生,样样都没落下。 后人说起班家这位三妹,都说是才女呢。她做了才女,却不让别的女子做才女。这也太奇怪了吧?” 胡仪听她将女教一股脑儿批评一通,虽然文辞不甚雅顺,偏偏说的,全都是事实,不好辩驳。 沉吟道:“女论语与女诫,确实有其浅薄粗陋的地方。我也颇有微词,若有余暇,我倒是愿意为女子做一教材。” 胡祭酒来写女学教材? 听说胡祭酒幼时丧父,由寡母抚养长大。他母亲也是个被女教洗脑的,终身守节,曾经五年不出家门一步。他要是写女书,多半照他娘的样子来要求天下女子,这可不行。 想了想,问他:“胡祭酒,你写过一篇文章,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天下十之八九的女子都不识字,更没有什么高深的才华学问,照你这说法,她们可都是德高之人,十分有德行?” 胡仪听得大为皱眉。自己的文章,岂能做如此解读? 还没等他想好反驳,恒娘已经趁热打铁,故作不解地问道:“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叫做礼失而求诸野。倒是与祭酒的意思十分一致呢,原来野夫村妇,大字不识,才是真正的大德贤人。可怎么你与盛娘子说起来,对她们又不屑得很,说她们无知无识,愚昧粗野?” 一双明媚眼睛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眼皮半垂,很谦虚地说:“胡祭酒,盛娘子,我出身低微,家里贫穷,又是女子,没有机会读书,可听着你们这些说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四周有轻微笑声。恒娘听出詹事的声音。 以及台上无所忌惮的胖子笑声。 盛明萱被她词锋逼迫,不能作答,低头想了想,皱眉道:“周婆言也曾热心推动女学条款,薛娘子何必为难圣恩令?你若不想学女教,则女学之中,亦可教人如何调羹,如何陈筵,如何洒扫,如何缝补,如何妆饰,如何委婉,如何逢迎。此种实学,女子学了,终身受用不尽,可算是女学为天下女子造福之举。” “洒扫?做饭?缝衣服?讨好逢迎?”恒娘眨眨眼,“盛娘子,你这不像是女学,倒像是如何培养仆佣侍婢的下人之学。” 盛明萱给她说得一呆,心底生出一种荒谬矛盾的感觉:薛恒娘这人,是真的没什么学问,可她说的话,也是真的很难反驳。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情况? 胡仪也皱眉望着薛恒娘,此前轻视不屑的心情收了大半,沉声问:“依你之见,女学当学什么?” 你终于问出来了。 恒娘握紧拳头,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说道:“女子所学,不必异于男子。” 早在她出口之前,胡仪已猜到她会说什么。然而亲耳听到这一个一个字眼在高大空阔的大庆殿里回荡,仍旧不禁怒火中烧:“纯属异端邪说。女子岂能与男子一样?女子先天心智不齐,无法如男子一般,明辨是非。所谓妇人之仁,便是一味从爱上出发,并不能习得仁义礼智信等更深刻的道理。” 恒娘静静听他说完,方一挑眉,问道:“祭酒方才讲,论辩诘难要有根有据。请问你这番话,有什么根据?” 这样的质问,自是难不倒一生饱读诗书的胡仪。信手拈来,答道:“例如,汉献帝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便是因为缺少男子教导,心性柔弱,终成亡国之君。 历代女主临朝,无不任人唯亲,宠信近臣,偏听偏信,感情用事,有些许的聪明才智,也只用在鸡毛蒜皮,人情世故上,眼光只及于身周数尺,行事只凭个人好恶,无法谋长久深远。 是以邓后手中失西羌,武后手中丢西域,胡后手中亡北魏。 这些女子,不能说不知书,倒都是颇好读书的聪明女子,然而一旦临朝称制,往往短视昏庸,于家国天下何益?” 恒娘在学问上头,那是远远不如胡仪,只好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 想了想,问道:“请问祭酒,你说的这些女主,她们受到的教育,与男子一样么?” 胡仪板起脸:“这些女子,也是读史书经义的。自然是读一样的书,却无男子一样的成就。” “不,不可能一样。”恒娘摇头,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你说的是治国的才能,你拿她们比的是英明神武的君主。她们是被当做太子,当做皇帝一样被教导的吗?” 胡仪与她一起,脱口而出:“这怎么可能?” 等两人都反应过来,胡仪面沉如水,闭上嘴巴。 恒娘笑了笑,心里想得更加明白,更有把握:“当你们把女子关在内室的时候,女子便再也不能与男子一样的学习了。这些太后们,打小就是按照为人妻为人母的方式去教育的,就如盛娘子说的,她们被教导要柔顺谦退,要关注身边人的感受。 翁姑、夫君、叔妹,远亲近戚,就是她们的全部。胡祭酒,她们按照被要求的方式长大,然后被推到女主的位置,自然只能遵从她们从小被教导的思考方式去行事。” “祭酒刚才还举了汉献帝的例子,说他因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所以成了亡国之君。难道祭酒不知,从来女子都是生于内室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么? 汉献帝的例子不正好能说明,任何人如果被关在家宅内室中长大,无法认识真实的世界,无论男女,都只能成为你说的样子吗?” 说到这里,已经十分确定,声音更为坚定有力:“女子所学,不异于男子,不仅说的是书本诗词,还包括为人处世,阅历实践。祭酒,你曾经赞过蒙顶客才智过人,方才也赞过盛小娘子是贤女子,眼界胸襟,大有男子之风。 她们二位,没法去见识很远的地方,更多的人群,只靠着自己读书,已经能想明白很多道理。 如果她们有机会,能够与男子一样,做很多实在的事情,譬如审理案件,比如治理地方,比如筹算国事,她们一定能够比现在想得更深,看得更远,你说对不对?” “胡祭酒,我最近临时抱佛脚,粗粗看了一些史书。似乎打败仗,丢土地的皇帝也有很多,甚至还有给人家做干儿子的皇帝,有何不食肉糜的皇帝,有宠信胡人导致国家内乱的皇帝。这些皇帝,可都是男的呢。” 她一口一个皇帝,举了无数昏君的例子,浑没意识到,在场可有一个货真价实的皇帝在听着。 丹陛之上,宽大御座里,胖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还能不能叫人愉快看戏了?” 盛明萱转过脸,纱幕有一阵细微的颤动。她知道恒娘不喜欢她,恒娘不止一次,明确地表达过这个想法。 可是在刚才的话里,她将自己与安若相提并论,她承认并肯定她的才华,恒娘甚至认为,若有机会,她盛明萱还能做到更多,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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