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更好?还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做个名垂青史的贤妃? 盛明萱在纱幕下用力闭上眼睛,好让自己不要去多想。女子最要不得的,就是野心,抱负,痴心妄想。
第102章 家国天下 大殿上陷入奇妙的沉默。 一根根又圆又粗的红漆圆柱间, 光线从极高的琉璃天窗透下来,照出飞舞的尘埃。 众位朝臣肃容谨色,看上去一派庄重模样, 仿佛这样子郑重其色, 就能忽略那一串串魔咒般的「这样那样的皇帝」在耳边回荡,听得人想笑又不敢笑。 御史抽抽鼻子,脚趾头一动,职业习惯作祟, 就想出班,参这薛恒娘一个「蔑视圣上」「言有所指」「借古讽今」「大不敬」的罪名。 倾了半个身子出去,脚跟还没来得及抬起,忽然省起, 这薛恒娘是个民女,她干什么, 与自己这个纠察百官的御史何干? 徐徐侧回身, 趁着没人注意, 缩回班里。捧好玉板,继续一脸肃穆样, 听太学祭酒与那民女鸡同鸭讲, 心中好笑:这姓胡的不愧是做学问做久了的书呆子,不通人情得很。 这姓薛的民女所言所说,真可谓是梦中说白话, 满口荒唐言, 谁会跟她当真呢? 官家摆明了看热闹不嫌事大, 众位同僚恨不得早日做鸟兽散, 回家娇妻美妾,嘘寒问暖, 好过在这又大又冷的大庆殿里饿着肚子喝冷风。 姓胡的偏要鼓着一口气,与这么个民女你来我往,当真论辩起来,赢了无甚光彩,输了更是颜面无存,也不知图个啥。 胡仪可不知道御史心里那份浓浓的幸灾乐祸,一双狭长凤目盯着薛恒娘,声音森然如刀:“你想让女子学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恒娘脸上微微带着得意的笑容,觉得自己适才这番话说得可伶俐,可有道理,既觉得自己临场应变十分优秀,又暗自夸奖阿蒙与盛明萱这两人聪明博学,很是拿得出手,为女子撑住了台面,连带着对盛明萱的恶感都少了几分。 这会儿听了胡仪这句问话,被他那副刀架脖子上的语气惊得一窒,缓了缓,严肃身心,谨慎开口:“治国平天下,是祭酒先提起来的。是祭酒举出那些太后的例子,想要说明女子短浅鄙陋,不足以治国平天下。你可不能说不过我,就给我胡乱加罪名。” 胡仪脸色一黑。这薛恒娘也不知是当真不懂,还是刻意装傻。 治国平天下,既是圣贤道,也是帝王道。自己本是指代前者,被她这样胡搅蛮缠,倒打一耙,倒显得自己觊觎鼎器,居心不良似的。虽然这想法太过失心疯,不会有人当真,可也十分晦气了。 不好跟她一个年轻女子斤斤计较,只好沉声道:“男子一生所学,都是辅佐圣君,匡扶朝政,治理万民的道理,就算如你所言,偶有一二杰出女子,或能学得一些皮毛,对国家,对她自己,又有何好处?” “好处?”恒娘听到这两个字,双眼中亮光一闪,嘴角又微微露出笑容,“我最会算计好处,让我与祭酒一一算来。好处之一,女子与男子同学,便能鞭策男子,在学业上精益求精,否则输给女子,多不光彩?” 众位朝官虽然对她的结论不屑一顾,听了这一点,倒还微微点头,觉得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若能让女子做男子的磨刀石,想必确实能激起男子的好胜之心,不失为一种劝学的路子。 家有不肖子弟的,更是心里一动,暗自盘算着这做法在自家可行不可行。 “好处之二,若是女子能与男子同学,便更能理解男子的所思所想,做父亲夫君的,若是政务上有什么犯难,也能与妻女说一说,这不是最好的知心人么? 若是男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或是起了什么对不起朝廷百姓的念头,女子也能规劝一二。 民间俗谓枕边风,若是枕边刮的都是帮助朝廷的大义之风,也能助他成为一个忠臣良将,清廉爱民。” 监察御史点头,其余官员脸色古怪:这是要把妻女发展成编外监察御史的意思?朝廷给俸禄么? 皇帝在台阶上,目光梭一圈,百官错落不齐的脸色尽落眼底。 恒娘顿了顿,运足一口气,方缓缓说出最后一句:“好处之三,若是女子与男子同学,那么朝廷取士,就能从更多的聪明人里,选出更多,更优秀的官员,如祭酒所言,匡扶朝政,治理百姓。” 大成殿里,上至皇帝,下至内侍,眼睛里都透出了一丝迷茫:这话是什么意思? 最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盛明萱。她的声音从帷幕下透出来,带着不可置信的高昂与颤抖,每一个字都似是滚烫的砖头,要将这空气烫出一个大洞:“你是说,朝廷选官取士,也可以女子为对象?” 胡仪捋须的手一下子顿住,一双凤目圆睁,鼓如那大门上挂着的铜环,失声道:“女子做官?” 这四个字便像是石头砸进深渊静流,激起千层浪花。胡仪身后百官,几乎异口同声,将那个心头徘徊半天的词骂了出来:荒唐! 詹事也瞪大眼,看着静静站在那里,脸上神情镇定决绝的女子,心头不可抑制地冒出两句话:真勇士也!真狂人也! “女子怎么能做官?”胡仪三寸黑髯一抖,脸有愠怒之色:“薛娘子,你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恒娘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摇一摇,脸上神色严肃认真,缓缓道:“祭酒,别忘了你说的,与人论辩,得有根有据,不能学那市井无赖,只知道张嘴骂人。” 胡仪气得浑身一抖,怒道:“如此浅显的道理,还有什么可说?乾男坤女,犹如天地,各处其份,各司其职,岂容僭越混同?薛娘子就算不读书,总该听说男主外,女主内的道理?女子无故出门,抛头露脸,已是有违妇德。如何还能去考试做官?” 说到后来,怒火渐小,摇摇头,不再理他,返身朝皇帝躬身:“陛下,此女冥顽癫狂,心智失常,微臣不欲与她多言。另有一言,请陛下圣裁:此女是妄人,不宜主持周婆言,应另请贤德女子……” 恒娘没料到胡仪居然连跟她辩驳的兴趣都没有了,更是出言轻侮,想要夺走她手里的周婆言,柳眉一立,心头火起,朝他踏前一步,高声质问:“胡祭酒,枉你自命大儒,精通易经,却原来只是个一知半解的浑人。” 这话落入胡仪耳中,一点效果也没有。他仍旧弓着身子,凛然不动,心中冷笑:泼妇骂街,技止此耳。 直到恒娘的下一句话出口:“你只知道有乾坤,可知道有坤乾?” 坤乾? 胡仪皱眉,回看着她,怒道:“薛娘子,你莫要为了一时口快,任意妄为,扭曲圣人之意。” 恒娘眼睛紧紧盯着他,目光也似汪着寒光的秋刀,一刀刀切下来,将这句话剁成一个个冰锥子,字字见棱:“敢问祭酒,六经之首,是何经?” 胡仪差点被她气笑,紧闭嘴唇,不肯回答这近乎侮辱的问题。詹事在一旁接话:“易经为六经之首。” 恒娘眼睛不离开胡仪,又问:“易有三易,祭酒知道是哪三易?” 胡仪倒没想到她能问出这个有水平的问题。难得地缓了缓脸色,愿意答她这个问题了:“《周礼ㆍ春官》曰: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 皱眉道:“虽有三易,然连山、归藏失传久矣。薛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恒娘点点头:“祭酒,好消息。归藏虽然在中土失传,却在汉时流出西域。有心人从西域拾回残简,得知其卦象与周易大为不同。” 她移开目光,朝殿上众臣看了一圈,心中默念前日所记,缓缓道:“周易里头说,乾为男,坤为女,乾在先,坤为后。乾天高尊,坤地卑下。所以女子卑贱,应该受男子统治。” 胡仪道:“你倒也知道周易,也算难得。” 恒娘眼角挑起:“可是祭酒,西域传回的归藏易却不是这样说的呢。这部归藏易经,第一卦乃是坤卦,次卦方为乾卦。竟是坤先乾后的顺序。” 轻笑一声,声音轻柔里透寒,“祭酒,你曾经说过,天下的理都是一个,那么请问,归藏与周易,一为乾坤,一为坤乾,这是什么理?该如何解?” 胡仪没有说话,脸色沉下去,竟是一副深思的模样。他身后有人不满了,出言质问:“民女薛氏,归藏早已失传,仅凭你只言片语几句话,如何让人信服?本官怀疑你压根儿就是信口胡说,在这里混淆视听。若是故意欺君,你小心项上人头。” 恒娘朝那人看了一眼,淡淡道:“多谢这位官老爷提醒。寻着残简之人,已将其带回中土,献给官家,现在宫廷秘阁。” 这些话都是昨日余助告诉她的。余助自己懵然不知,恒娘却模糊猜到,这所谓寻回残简的有缘人,多半就是宗公子。 众臣的目光不禁往台阶上飘。 皇帝正接了许都知偷偷递过来的酥酪干,也不敢嚼出声音来,叫御史听见,又要上疏骂他有失朝仪。 只能含在嘴里,所幸百官不敢抬眼看他,尽可以鼓着腮帮子,来回含着。随着奶酪慢慢溶解,满口浓郁乳香。 冷不丁听恒娘说到宫廷秘阁,又是什么归藏易,只好一口把奶酪吞了,方道:“这些日子秘阁收了许多珍本古籍,朕一时也不耐烦翻看。来人,去把秘阁令传来问话。” 恒娘不敢说话,心里却着急,这秘阁令一来一去,要多少时间?她可只有半个时辰,现在也不知还剩多久。 胡仪忽然道:“陛下,不必了。” 抬眼看着恒娘,沉声道:“你这个说法,倒是解了我一个长久以来的困惑。礼记云,先圣曾言,「吾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 “我初学礼记,便十分不解,从来只有乾坤之说,何来坤乾?只道是后人讹传,只好糊涂了去,不予细究。竟没料到,这里居然藏着归藏的一段公案。” 他边说边沉吟,“归藏为殷商之易经,孔圣欲观殷道,而得坤乾。正好相互印证。” 恒娘心中一松,笑道:“那么祭酒,既然乾坤可为坤乾,男女岂非也可为女男?” 女男两字太过稀奇,大殿之内,人人都张口欲驳。 恒娘却不容他们说话,轻快地接道:“正如阴阳,可不正与坤乾一样,乃是阴在阳前?为何不叫阳阴,偏叫阴阳?正是最早的时候,本就是女子为尊,地坤为尊,母阴为尊的。譬如巫觋这个词,说的就是上古祭祀之巫师。女曰巫,男曰觋,那也是女在男前。” 胡仪沉下脸来,淡淡道:“薛娘子勿要得意。殷商之世,未有周礼,民不知天道正理,所以倒行逆施,不足为后人训。” 恒娘冲他笑笑:“祭酒,殷商是不是倒行逆施,我读书少,不明白。你说是,那便是吧。我就问你一个问题:殷商前后传十七世,保有江山五百余年,比汉朝、唐朝还长久,这是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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