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都听得分明,连起来却怎么也听不懂: “良家子薛恒娘,明异卓才,慧而忠,敏而勇,选入东宫,可为良媛。” —— 同一时间,太学之中。 顾瑀拽着余助,兴冲冲一路小跑:“良弼,你信我。真有热闹好看,我顾仲玉什么时候骗过人?” 余助被他拉得一个趔趄,气得狠命拍了一巴掌。奈何顾瑀死皮赖脸不松手,只好含怒道:“师长院里尽是学官,一个照面就要恭恭敬敬行礼。你顾仲玉最是惫懒人,居然还敢往枪尖上撞?” 顾瑀神秘道:“行礼怕什么?何况这会儿学官们只怕也懒得理会我。” 又压低声音叮嘱他:“只是你可要收紧嘴,别让敏求知道。” 余助狐疑地看他,正要继续逼问,眼角余光一瞥,忽然咦了一声:“顾仲玉,那边有个女子,好似是你的旧相好,叫做什么金仙子的?”
第104章 抉择(上) 自进入大庆殿以来, 恒娘一直牢记许都知的吩咐,哪怕最得意的时候,也不敢抬眼往上直视。 却在听到「入东宫」这句话后,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脑袋, 霍然抬起,目光直直向上望去。 玉阶宽阔,其上幽暗,就算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也似隔了空空的巨洞。 暗光下,大致能看清一个穿着正青色方心曲领朝服的男子,身宽体胖,如同一截长满青苔的圆墩子, 立在台阶上,接受群臣恭贺。 许都知收了卷轴, 站在她身边, 低声提醒:“薛良媛, 还不跪谢圣恩?” 恒娘回眸看他,眼中一片幽幽的光, 轻声问:“我可以不同意吗?” 许都知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本以为这民女是欢喜傻了, 没想到她竟是想抗旨。嘴角一咧,无声笑了:“你怕不怕死?你可有亲族,怕不怕他们死?” 恒娘闭上嘴巴, 不说话了。 她谢恩与否, 其实并不重要。就正如她是否同意, 也并不重要一样。 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 皇帝没忍住,打了个哈欠, 从西侧阶梯下去,转身入了后殿。 等那一群长长的宫女内侍都消失在甬道后,群臣起身,三三两两,往殿外散去。 盛明萱跟在父亲身后,经过恒娘身边时,盛副使冷哼一声,昂然阔步。 盛明萱脚步微微一顿,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朝她轻轻颔首,紧随其父而去。 胡仪专程走到她面前,目光深深,意有所指:“恭喜良媛,借此机会身登龙门。还望日后谨言慎行,再不要做出不合身份的举动。” 詹事陪在太子身侧,拈须微笑,颇感欣慰。太子神色沉沉的,不见什么喜色,只简短问她:“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收拾?我让人陪你回去取。” 恒娘怔怔的看着他,竟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方啊的出声,声音嘶哑:“太子殿下,我,我能不能,不去东宫?” 太子看看她,眉头微微皱起。他对恒娘并无什么绮思,皇帝忽然下了这么道圣旨,他也十分意外。 肚子里揣摩半天,模糊觉得应当跟薛恒娘所代表的、已然隐隐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周婆言有关。 将薛恒娘收入东宫,既算是替她撑腰,又能不动声色将这股力量掌握在天家手里,随时可用。 正合兵家「进可攻、退可守」之道。是以皇帝如此大方,一出手就是个良媛,仅次于太子妃与良娣的位份。 他还没想明白的是,皇帝究竟想用薛恒娘所代表的这股势力去对付谁?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他心里暗自发愁,此事若是让安若知道了,不知道她是会高兴还是发怒。 却没想到这民女居然不乐意。 太子虽然看着文弱瘦削,像是抽油风干后的皇帝,到底是久居上位者,一皱起眉头,便显出几分颐指气使的威势:“薛恒娘,你敢抗旨?” 抗旨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本朝常有大臣不理会君主旨意,譬如封还诏书、譬如拒不奉诏、譬如当庭直谏逼着皇帝收回成命,朝野传为美谈,皇帝也莫可奈何。 然而那是大臣,是与君主共天下的士大夫。恒娘区区一个民女,命如草芥,安敢蔑视天恩雨露? 恒娘瞳孔急剧收缩,垂下头去,手心攥紧。 詹事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上前一步,替恒娘解释:“殿下不用急。薛良媛久处市井之中,骤获殊恩,恐怕有诸多恐慌不适,也是人情之常。” 太子神色稍缓,想了想,道:“詹事说得有理。东宫原有王良媛,算是眼前品级最高的,本该她来操持薛娘子入东宫的事。不过她刚刚生产,这两个月不能视事。其余人更担不起。” 说到这里,顿时念起盛明萱的好处来。她向来周到细致,若是现在有她在东宫主持,哪里还需要他来费心? 甚至不由得升起一个念头:安若与她相比,在这一点上,只怕也是远有不及。 詹事忙道:“正是。良媛品级不低,到底还需郑重些才合乎礼制。不如先让薛良媛回去,待太子这头料理妥当,再迎良媛入宫,也让良媛得能与亲人聚一聚,如何?” 太子调查过薛恒娘家世,知道她家只有个寡母,母女俩相依为命。 詹事这个请求,十分合乎情理。点点头,道:“也好。只是她如今已有名分,再如以往一样抛头露脸,总不太好。叫外头知道,笑话天家不体面。” 詹事本想建议,东宫分派几个宫女内监,一路服侍跟随,兼且注意防嫌。 不知怎的,说话前心中有些茫然,不自禁看了看恒娘。她微低着头,看不见眉眼,能见到的地方,肌肤惨白如纸。瘦削肩膀紧紧绷着,仿佛冰雕成的山峰,尖锐而又僵硬。 话到嘴边,变成了:“听说大小姐在太学有专门的住所,一应围墙院落都有,十分妥当。如今大小姐既已回宫,不如便让良媛暂住?” 太子眼睛一亮,笑道:“好主意。这段时间安若随太后去了献陵,为先帝扫墓,暂时不能回来。不过她留了海月在宫中。就让海月陪薛良媛去太学住着候命吧。” —— 恒娘走出大庆殿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很多年前母亲说过的话淌过心头:那里头啊,住着天下最最尊贵的人,你可要小心,不要惹他们生气。要不然,就大祸临头咯。 大概母亲做梦也想不到,当年一句随口吓唬小孩的戏语,如今竟一语成谶。 出了日精门,太子问过恒娘,知道她此时不愿去东宫,随手叫了个内监去庆寿宫请人。他不耐烦等待,自带着詹事,上马回东宫。 两人经过左银台门,进入东华门大街时,迎面碰上一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从他们身边经过,片刻功夫,已在数十步开外。 太子冷不防,吃了一头马后灰,气得调转马头,就要去找人生事。詹事忙压低声音:“殿下,是皇城司的察子,多半是有什么要紧公务。” “他们能有什么要紧公务?偷鸡摸狗?钻洞逾墙?”太子抹一把脸,悻悻然,“算了,今日本也没带仪仗,他那马儿跑得快,多半没瞧见是我。” 两人继续前行,詹事忽地回头望了一眼。两骑错肩而过的刹那,他模糊瞧见那人身形相貌,颇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会是谁呢? 恒娘裹着皮袄,靠墙站着。半个时辰前,她还在大庆殿里,当着百官面侃侃而谈,蔽衣麻鞋,谈笑自若。 半个时辰后,她似一支落进水池、浑身湿透的野禽,浑身轻轻颤抖,目光茫然望着前方。 身后是墙,前方也是墙,向左看不到尽头,向右也看不到尽头。 有个本来在附近洒扫的小内监,听说这是皇帝亲口御封的太子良媛,握了扫帚,近前来嘘寒问暖,十分巴结。 结果无论他说什么,说多少,这位新任良媛都似个聋子一样,毫无反应。他颇觉无趣,只好拖着扫帚在旁边画圈圈。 恒娘想起那日阿蒙说过的一句话:从此以后,再无自由。 耳边传来急促马蹄声,她充耳不闻,只是反复低语:再无自由,再无自由。 她以前并不觉得自由有多么可贵,甚至在刚刚认识阿蒙,见识到楹外斋的奢华时,心里不无羡慕:若是不用担心生计艰难,若是日日安享荣华富贵,就算少些自由,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阿蒙不愧是大小姐,矫情得很。 总要事到临头,那无形的山落到自己头顶,亲眼看到那黑压压的巨大阴影,才会从心底里生出真实的恐惧,想要逃离。 可怎么逃? 马蹄声如迅雷,转瞬到了身边。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喑哑:“薛恒娘,跟我走。” 她吓了一跳,霍然抬头,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容映入眼帘。
第105章 抉择(下) “走, 走到哪里去?”恒娘呆呆地看着他,轻声问。 仲简勒住马,翻身而下, 站在她身前, 眼中有亮火,嘴唇如薄刃,声音低沉:“西域,北漠, 南洋,东海,甚至更远。” 眼睛紧紧凝视她:“恒娘,天下比你想的, 要大得多。” 恒娘不说话,只是望着他。良久, 忽然轻轻一笑,“仲秀才, 我答应帮你洗衣服,结果一件都没洗。照你们读书人的说法, 这叫口惠而实不至, 很可恶的。” 仲简脸色变了,盯着她,眼睛中的光渐渐暗下去。半晌, 哼了一声:“我不是读书人, 我只是个察子。” 恒娘似是没听见, 自顾自说下去, 声音轻柔:“我还欠你许多钱,你是我的大债主呢。可我总想着存钱买地, 买铺子,买宅子,不想第一时间还你的钱,又小气又爱占便宜。”摇头,轻轻啧了一声,“真是个自私鬼。” 一阵风从巷道里吹过,探头过来偷听的小内监一个没注意,本已扫到一起的黄叶又被吹开,在地上四散翻滚。小内监忙举着扫帚一路追出去。 仲简脸色变得温柔,简短道:“我说过,我不急着用钱。” 恒娘点点头,移开目光,看着追着黄叶一路小跑的小内监,小声说道:“仲秀才,从认识你以来,你一直在帮我,我都忘记了,我有没有跟你说一句多谢?” 仲简握着马鞭的手渐渐攥紧。良久,方才问道:“你考虑好了?” 恒娘定定地看着飞舞的黄叶,淡淡道:“我有我娘,我有周婆言。如果这世上有任何我愿意为之牺牲一切的东西,那只能是这两样,而非其他。” 一切来得太快,她几乎只凭借本能在害怕,在逃避,在放空,以为这样就能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 然而他来了。 当他伸出手,坚定地给出另一个选择时,她忽然清醒过来。 好像有人用太阳一样强烈的光照进她昏沉沉的脑海,利害、风险、过去、未来,一一浮现。 当一切都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时候,抉择其实并不需要多么漫长的思考——冲动也好,勇敢也罢,她向来就是这样,做决定只需要一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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