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您这样的富甲天下,博闻多见,像哀帝那样的至高无上,英明神武,你们已经是我所知道的最举世无双的人,如果连你们这样的人都不能顺心遂愿,一样要受尽上天的捉弄戏耍,那么这个天底下,难道真的没有人能够得偿所愿吗。” 崔徽却摇了摇头:“我不过一个好运气的莽夫,何来博闻多见,戾帝哪怕曾经英武盖世,后来也不过是个疯子,又如何配得起一句举世无双。” 季青雀抬起头,静静看着他。 她的眼睛生的很美,眼尾狭长如燕子尾,黑白分明,眼珠颜色极深,深的看不见别的颜色,也看不见一丝光彩,深的像是一种深重的混沌,又像是一种别样的清澈。 果然还是个孩子啊。崔徽心里叹息着想道。 “青雀,你并不明白,天地到底何其广阔,山川数百万之众,中原人烟茫茫不可数,东海深广不可及,南州密林三千里,还有传闻里的极北之地,据说那里一半的时间是全是煌煌白昼,一半的时间里,则全是寂寂黑夜,那里的人居住在冰上,在冰上生火饮食,一辈子也未曾见过春暖花开。” 崔徽用一种温暖慈爱的眼神看着她,第一次这样轻柔地和她说话。 “哪怕是近在咫尺的,只有巴掌大的宛州,我活到了这个岁数,也未曾一一走遍过。青雀,你明白吗,天下这样广阔,而我们犹如沧海一粟,你要去人世间行走,去见天地众生,直到你终于从众生里看见自己,也从自己身上看见众生,也许到那时候,你不需要旁人,就已经知晓你的答案。” 他并不知道我已经在高楼上,用干涸的眼睛观望了天地众生整整十年。季青雀想。 可是十年又何其短暂呢,对人世,对天地来说,就好像眨眼一瞬间,她不是仍然什么也没有悟透吗。 所以季青雀缓缓点了点头。 “只是你不要再孤身出行了,宛州并不比盛京,”崔徽沉吟道,“叫崔云给你配几个可信的人,他们不必做任何事,只一心护卫你即可。” “你可以自己一个个挑选,也可以让崔云把人先给你,你先试一试,不合适再让崔云再送一批,直到你觉得你已经得到了足够使用的人手为止。” “我一个人做不了天下的生意,你一个人也求不到想要的东西,青雀,你不仅要选出你愿意使用的人,还要选择你可以相信的人,你要驯服他们,让他们奉你为主,让他们成为你的人,你要让他们从我派来保护你的人变成发自肺腑地愿意对你效忠。你想让他们当狗便□□他们乖顺,你想让他们当狼就要培养他们的凶性,一切都由你决定,明白吗。” 季青雀屈膝,俯首道:“青雀明白。”
第41章 玉娘 崔云隔天便踏进了季青雀的院子。 昨夜才下过雨, 草木饮足了雨水,越发蓬勃苍翠,凌霄花明如火,轰轰烈烈地烧了一院子, 翠绿的草叶底下藏着明珠般的茉莉花, 拇指大小, 将开未开的, 那香气却已经霸道极了,混着潮湿的雨水气味铺面打过来, 打的人当头一趔趄。 院子里铺着白石的长道,被一夜雨水冲的如雪洁白,书房的那一面的绿纱窗大敞着,看不见里面的人,只是窗户底下栽种的三角梅有了许多的年头, 攀着窗框一路爬到了房顶上,今年也一样开的烂漫热烈,如同一片烧红了的晚霞被编织成了流苏,连绵不断地坠在了窗边上。 崔云踩在白沙的小径上, 慢慢前行, 望着这个生机勃勃的院落,一时忽然有些出神。 他在心里暗自想, 这个季节着实不大好, 是夏天啊, 是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的夏天, 是日长睡起无情思, 闲看儿童捉柳花的夏天, 明亮,灿烂,欢喜,天地万物都朝气勃发,竞相生长。 这个季节可不适合他们这位远道而来的大小姐。 这位从盛京里过来的大小姐不过十六岁,还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都待字闺中,要么和姐妹们扑蝶戏耍,要么与母亲学习管家,她们还有一双清澈明媚的眼睛,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世事险恶的勇敢骄傲,像是夏日河面上刚刚长出来的荷叶尖儿,柔嫩的,青翠的,叫人心里都柔软。 可是季青雀不是这样的,尽管她是如此的适合不食人间烟火这句话,只是当这句话作用在她身上时,完全是一种与同龄人截然不同,甚至恰恰相反的意思。 纤瘦,苍白,冰冷,漆黑的眼睛与眉毛,说话声音总是轻轻的,几近柔和,但是话语里永远那么笃定和坚决,很少给人留下可以忤逆和反抗的余地。 尽管她话很少,也并不难伺候,但是崔云依然能够感觉到她身上有着某种惊人的强烈意志,叫人很难违抗,这是一种非常稀少的特质。只是因为她生的太过纤弱清冷,所以很难被世人察觉到。 她垂下眸,长长的眼帘遮住漆黑的眼珠,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尊洁□□致的雕像,没有一丝瑕疵,也不曾沾过一丝尘埃,美的叹为观止。 可是一旦她抬起眼睛,用那双颜色深的古怪的眼睛直视过来时,又会立刻叫人升起一种毛骨悚然之感,平静,深邃,安静,像是笼罩山河铺天盖地的漆黑乌云,崔云总是有种古怪的错觉,那片平静深沉的黑色里仿佛藏着最暴烈的雷霆,总有一天会不顾一切地降临下来。 那么那个时候,会是谁来承受这雷霆般的盛怒呢。 崔云的脚步越走越慢,不知不觉已经停了下来。 他想,大小姐和她的母亲真是一点也不像。 相貌是像的,白皮肤,尖下巴,薄嘴唇,轮廓也有六分的相似,只是眼睛不像,崔玉娘的眼睛是圆圆的杏眼,娇俏又可爱,季青雀的眼睛却是狭长的,眼角上挑,天然一段锋利,含着一种冷冷的,凛然的威仪。 性子更不像,崔玉娘是崔徽唯一的女儿,崔徽年轻的时候纵情声色,建问仙阁搜罗天下美人,后来有了女儿,又遇见了些别的事,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将府中美姬娇妾都遣散出去,开始她们都哭闹着不愿出府,又听说每人赠予万金,便又立刻止住了哭声。 宛州曾经是一片蛮荒偏远之地,并不如其他地方重视女子名节,姬妾再嫁不过是寻常之事,她们既年轻貌美,在崔府生活多年,见识阅历都远超世俗女子,又身携万金,去哪里不能过上好日子? 曾经响誉天下,另世上男子无不心生向往的问仙阁转瞬间人去楼空,只剩下一个还在襁褓里的大小姐崔玉娘,死死揪着他这个手足无措的大管事的衣袖,哇哇大哭。 崔玉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一天天长起来的,所谓虎父无犬女这样的道理并没有应证在她身上,她没有崔徽那大醉之后后狂啸长歌的侠气,也没有一时意气便出海斩鲸的豪气,更没有不顾一切闯进南州,以贫贱之身挣下泼天富贵,在荆棘丛生的世上开辟全新道路的勇气,她没有继承崔徽任何一个过人的优点,她在人间仙境一般的崔府里,众星捧月地长大,一年又一年,终于长成了一个非常普通,非常寻常的女孩子。 娇气任性,却并不刁蛮,善良天真不知世事疾苦,却并不苛待下人,喜欢幻想,满脑子不切实际的风花雪月,会开开心心地叫他云伯伯,像只小鸟围着崔徽转来转去,叽叽喳喳地抓着崔徽的衣服,撒娇道,爹,我们去看看嘛,外面好热闹,听说河上的花灯可好看啦! 其实那些老百姓做出来的花灯又有什么好看呢,只需要她一句话,他们便可以在府邸里重现外界的一切,不管是一条河还是精美千百倍的花灯,只要她开口,他们都会做到。 可是崔徽还是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地陪着她出了门,崔玉娘看到什么都新鲜,最后看着别人表演皮影戏,她忽然嘻嘻一笑,说,爹你看,这个好像云伯伯! 她闹着非要把摊主的的皮影买下来,那摊主见他们气度不凡,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崔云上前一步,递给他一块碎银子,笑着说,老人家,我们小姐只是图个新鲜,劳烦您让给她吧。 那老人攥着那块足够买一百套皮影,再买一百亩田地的银钱,精神恍惚地走了,崔玉娘笑嘻嘻地把那张胖乎乎的皮影找出来,对着他比了比,乐不可支,接着把那张往他手里一塞,一本正经地地说,云伯伯,送你啦,你下个月生日,我可是已经把贺礼送给你啦! 崔云没想到崔玉娘闹着要这个是为了这件事,他怔了怔,才笑着说,多谢大小姐。 崔玉娘并不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纵然长的比旁人都要更美些,除此之外却也没什么引人注目的长处,书读的平平无奇,生意上也没有一点兴趣,继承崔徽的事业将其发扬光大的可能性更是半点儿也无,她只是一个很平常,很普通的女孩子,崔云一直以为她会很普通地嫁给一个相爱的男人,很普通地生下孩子,平平常常地看着孩子娶妻生子,慢慢地老去,子孙满堂,乌黑的头发变得花白,整洁的牙齿尽数脱落,七老八十,步履蹒跚,老眼昏花,还会忽然想起我家里当年有个管家,是他照顾着我长大的,他叫……叫什么来着? 她这样普普通通的小姑娘,本来就该过这种没有任何惊涛骇浪的,平凡人的生活。 那些波澜壮阔的传奇,呼风唤雨的故事,她只要听长辈们絮絮叨叨地诉说就够了,她不用知道那些灿烂的万丈光焰背后藏着多少人世间的风霜和血泪,这些和她这样平凡愚蠢的小姑娘又有什么关系呢。 长长久久地活着,幸福美满地活着。这样就够了。 可是终于有一天,她有了一个并不平凡的意中人,这个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定性,读书嫌无聊,写字要闹着手疼,一点苦也不肯吃的小姑娘死心塌地地要和这个人走完一生,她哭着和他们道别,然后行过几千里之远,穿过千山万水,从他们为她遮去风雨的手掌心里离去,独自去面对这人世上的阔大与险恶,义无反顾的,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是个平凡的姑娘,嫁给了一个并不平凡的男人,过了一段短暂又快乐的生活,在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就死去,在他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上。 从此之后,纵使天高海阔,红尘万丈,他又要去哪里去找那个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学会的第二个字是云,年年为他准备生日贺礼,忧愁地叮嘱他不要再长胖了的孩子呢。 她拼命地生下的一个女儿,并不亲近崔家,长到了十六岁忽然从盛京奔赴而来,她们明明生的这样相似,崔云看到她第一眼,却根本没有想到她的母亲,他想起年轻时候的崔徽,他们都是那种出类拔萃,不甘平庸,在千万人中鹤立鸡群,格格不入,一眼就可以辨别出来的那类人。 所以他将她安排在了西洲阁。 这个名字是崔玉娘取的,她读了一首诗,里面有一句话,她很喜欢,那句是“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她很可惜那时候是夏天,不然她一定要派人快马加鞭赶去那个叫西洲的地方,为她折来一枝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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