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眼里,无不对他艳羡非常,老爷云游在外,崔家是大小姐的一言堂,崔云忠心耿耿劳苦功高自不用说,可是他一个无功无绩的家伙,凭什么也能做大小姐的心腹? 想来想去也只有他护送有功这一条。 于是众人纷纷感慨万分:大小姐实在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啊! 张秀才恨不得当场吐血以示清白。 她是个不动则已,一鸣便要惊人的人,比起最寻常的特立独行这种形容,她更接近于独断专行,说要孤身独行就要孤身独行,看中一个独眼外人便要将手中护卫全数交于他操练,乱军逼近,她咬定不肯出城逃亡,便一直坐镇城中,直到敌军溃散。 然后。 张秀才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慢慢回过神来,不远处季青雀倚着榻,垂眸不语,他终于回想起来,自己又在给季青雀“讲史”的时候走神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如今脸皮也厚了,季青雀不说话,他也继续闷着声想事,好半天,才叹息着打破沉默:“大小姐,我还是不明白。” 季青雀抬眼,缓缓看了他一眼。 他道:“我不明白,纵使您宅心仁厚,外不在乎世人骂名,内不介意受人欺瞒,依然愿意厚待秦……那独眼,那只管锦衣玉食养着他就是,为什么还要将大批调集过来的护从,交给他继续操练呢?” 他确实很惊讶这个孤僻尖酸的家伙居然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秦欢,通敌叛国,出卖同袍,害的一镇受胡狗屠尽,着实罄竹难书。 那十数年前的惨剧,对他来说几乎等于一段该被写进书里的泛黄的历史,而当历史里的人走出来,站在他面前时,他心里有种格外别扭的不真实感。 “当年之事,我了解不多,并不敢妄加评说,”张秀才蹙着眉,声音缓缓道,“可是大小姐如此信他用他,他却不肯言明身份,若不是意外被人叫破,我们恐怕还要被他蒙在鼓里,日后若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我们多半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可谓遗害无穷。大小姐,我恐此人易生二心啊。” 张秀才知道自己这话说是不大好听,听上去像是挑拨离间似的,可是本该谏言劝诫的崔云大管事从来不会对季青雀说个不字,那么也只能他站出来做这个恶人。哪怕招致季青雀厌弃,他也必须言明利害。 食君之禄,总该忠君之事。 季青雀静静听完,摇摇头,说:“我心中有数,你不必担心。” “大小姐……”张秀才顿时哭笑不得,要不是那秦欢如今已经成了那副能止小儿夜啼的模样,他简直都要怀疑大小姐是不是看上那独眼了,怎么就这么油盐不进呢? “此人满口谎言,不可还请三思啊。” 季青雀仍是摇头。 “可是……”张秀才还想争辩几句。 季青雀缓缓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让他猛地安静下来。 季青雀移开视线,望向草木枯黄的窗边,眼神深不见底。 “张秀才,我不曾问过你到底姓张名什么,也不曾查过你到底是在何年何地中的秀才,”她言辞轻柔,平静,那语气里并无责备的意味,“你应当明白,我不过以待你之礼待他罢了。” 张秀才微微有些茫然。 他的思绪忽然缓慢起来,连季青雀的声音也缓慢极了,听不真切。 他想茫然地,怔怔地出神,季青雀也不再说话,依然静静地望着窗外,秋风萧瑟,草木飘零,满目金黄,秋光如酒浓烈,溢满庭院。 要入冬了。 — 苇城这些日子颇为热闹。 崔家征召护从,消息一出,不少壮年男子都争相赶来。 挑人的是个独眼男人,说话很刻薄,他那只完好的眼睛掀开眼皮扫一眼,说留,那便能被留下,说去,那便是没被选上,那些没被选中的人心有不甘,又换了一身衣服重新排队,结果那独眼男人扫都懒得扫一眼,只不耐烦地啧一声,要是还有要大声闹事的人,便立刻有容光不凡身强体壮的护卫从角落里猛地窜出来,神色温和,将闹事者塞住嘴拉下去的态度却坚如磐石。 如此三番,杀鸡儆猴,其他人便知道要乖乖遵守规矩,又眼馋地看着这些护卫身上整洁光鲜的衣服,和明显是吃饱穿暖才养出来的强健体魄,越发对崔家有和那位少见的女家主向往不已。 若不是正逢乱世,此等巨富之家,岂会不管身份,征收他们这些贫贱流民?莫说是做护从,便是做家奴也有大把人趋之若鹜,总归比在路边饿死,卷进战事里被杀,这样悄无声息的下场好得多。 最好的一点便是,如今天下战火频频,朝中兵力空虚,说不定哪天他们走在路上,便被官府强征而去,惨死沙场,被野狗秃鹫分食,可是一旦入了崔家,哪怕仅仅是崔家家奴,那也是崔家的私产,再不会如流民般任凭官府欺压! 城外人心浮动,热火朝天,张秀才却忧心忡忡地劝季青雀,崔家护从甚众,一介商户有这样的本领,已经足够在乱世里自保了,何须再添什么人手? 更何况,前些日子苇城才遭战乱,州府总要下来派人来视察,到时候见崔家如此屯田养兵,多少也要大惊失色。 刘师爷这几天已经找崔云大管事喝了三回茶了,估计谈的就是这回事,只是瞧着每次喝茶回来都红光满面笑容满满的崔云,再一看有气无力越发憔悴的刘师爷,便让张秀才忍不住想要为劳苦命的刘师爷鞠一把同情泪。 张秀才自认为谏言恳切,又切中要害,季青雀总该能听进去几分,但是事实证明他还是不够了解这位主人。 她认可了他的推论,然后平静地表示拒绝。 气的他回头就和崔云抱怨:“咱们大小姐就像是穷怕了似的,总觉得不够,偏偏不爱脂粉首饰,也不爱金银珠宝,就是要养兵屯粮,不知道还以为她想干什么呢,您瞧瞧,这是怎么个事?” 有什么可不安的,不过就是些兵匪流民,哪怕世道乱一些,可是朝纲稳固,州兵强盛,只要北边一平,朝堂自然就会腾出手来镇压各地动乱,到时候,还能有谁害得了她不成? 崔云却只是微微一笑,和善地说:“大小姐如此行事,自有她的道理。哦,今日刘师爷又约我去官署一聚,我先走了。” 张秀才差点气的一个仰倒,合着全府上下就他一个操心人是吗?他是刘师爷失散多年的兄弟不成?! 索性也撒手不管,反正当主人都开了口,天塌下来也自有她去撑着。 就在这样闹哄哄的日子里,宛州入冬,在下过第一场大雪之后,崔府上下望眼欲穿的谢小侯爷,终于回到了苇城。
第55章 冬灯 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夜, 天明时开门一望,满目银白,地上积尺厚的雪,房顶上覆着薄雪, 南方街巷, 乌瓦白檐, 置身其中, 像是自己也成了水墨画里的人,连呼口气都带着一丝冷冷的水墨冷香。 道路两边张灯结彩, 枯朽的老叔枝干也被挂上彩绸丝带和一盏盏灯笼,崔府门口,有几个下人正在扫雪,还有人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精致的琉璃灯挂在牌匾边。 听见马蹄声, 他们便立刻回过头来,有人面上闪过茫然,有人却已经认出了临头的人,脸上顿时挂起惊喜的笑容, 欢喜喊了一声:“姑……谢小侯爷回来了!” “快快, 去通报云管事!” “来人来人,先别扫雪了, 快去牵马!” “诸位壮士, 一路上辛苦了, 请随我来,喝口热汤, 暖暖身子。” 一阵忙乱间, 崔府下人鱼贯而出, 那些随着谢晟南下的兵丁大多出身贫苦,行事粗野惯了,一路上跟着谢晟狐假虎威,进过世族门,入过豪强屋,又长了几分凶性,如今骤然被这样周全热情的招待,顿时感到无所适从,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纷纷求助似的望向谢晟。 谢晟却只是笑,他随意将缰绳丢给来替他牵马的下人,大踏步走上台阶,轻快地消失在朱红大门内。 崔家早就准备好了院子,连热水都已经烧好了,谢晟慢悠悠洗了澡,换上了早已替他准备好的衣服,走出了门,立在薄雪的院子里,眺望着崔府的精致,色彩艳丽的琉璃瓦覆着白雪,在厚厚的灰云之下依然光泽隐约,从前有诗人形容雪中的琉璃瓦如闺中女子的首饰盒,华光稍减,却更添一分美丽,可是在谢晟看来,这更像是冬眠的蛇的鳞片,白雪里隐隐约约,比起奢靡华艳,更有股沉眠般的静美。 飞檐吊脚的琉璃瓦簇拥着一栋朱红色的高楼,据说那便是先帝南巡时曾经驻足过的白发楼,他在此狂歌宴饮,度过了人生里最快乐放荡的一段岁月,临死仍念念不忘。 只是不知这栋白发楼,到底是“白发三千丈”那个白发,还是“白发戴花君莫笑”那个白发。 身后传来嘎吱嘎吱的踩雪声,谢晟并不不回头,依然遥遥望着雪中的白发楼。 身后的声音急促,又很有点惊喜之意。 “老大老大,快快快,别傻站在这儿了,我们打听过了,苇城今天正好要过冬灯节,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千万抓紧了!” “我要抓紧什么?”谢晟一半是好笑,一半是好奇地问。 身后诸人不由得猛翻白眼,满脸恨铁不成钢。 — “大小姐,你有所不知,冬灯节说是宛州这一带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也不为过,是古宛国传下来的最重要的几个传统习俗之一。”张秀才眉飞色舞,说到精彩处,还要展开折扇翩翩扇动,虽然这样的做派被眠雨惊奇地问大冬天的你都不冷吗,但是他只当小丫头不懂事,依然挺胸抬头地顶着众人诡异的视线,坚持这副风流才子的做派。 “小姐是盛京人士,恐怕还不曾见过宛州的冬灯节吧,这个日子里,家家户户都要挂出灯笼,彻夜不熄,整个城镇灯火通明,寓意一年之末驱走灾祸,来年平平安安,再热闹漂亮不过,您正好去去瞧一瞧呀。” 季青雀没答话,只是垂着眼眸,雪白纤长的手指曲起,撑着侧脸,张秀才一瞬间几乎有点怀疑她已经睡着了。 入冬之后,崔家依然忙的团团转,征人买粮,制甲养马,人人忙的脚不沾地,而害的他们不得安生的始作俑者季青雀,却在这个时候忽然懒怠了下来。 按理说西洲阁地板下日日夜夜暖水流淌,暖的整个西洲阁无一丝寒冬气息,寒冬腊月依然繁花绽放,怎么也不至于叫人有倦冬之意,可是季青雀确实是一日一日地倦怠了起来,本来就不是多活泼的性子,再安静下去,那可大为不妙,他们看在眼里,心里也不由得着急起来,纷纷引颈相望,不约而同的将希望寄托在谢晟身上。 张秀才想到这里,心一横,提高声音,大声道:“今年的冬灯节更是与以往不同,战乱方平,各家商议之后,纷纷出钱置办物资,用来驱邪辟恶,也为受了惊吓的苇城百姓压惊祈福,说今年的冬灯节是历年来最热闹繁华也不为过,若是错过了,真不知道哪年才能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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