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陌上花开(二) “醒了。”凌萧道。 “你平日就是这般打坐修习?”沈青阮道。 不知是否因为身体疲惫,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凌萧给他倒了杯水,又给他垫了床头,让他半坐起来。 沈青阮一直乖乖地任他摆弄,不动作也不说话,虽是一贯的彬彬有礼,却让他察觉出一丝细微的不同。 “你们昨日在干什么?太平呢?我听它叫得好生凄惨。”沈青阮抿了口水,温言道。 凌萧在他对面坐下,不说话,只淡淡地看着他。 “呵……”见他不答言,沈青阮笑了笑,又道,“你这床也太硬了,为何不多垫上点,这样睡多累啊?” 凌萧不置可否,眨了眨眼,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见状,沈青阮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他将杯中水一点一点喝完,刚要起身把水杯放回去,却被凌萧半道接了过去。他将杯子放好,又坐回原位,还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沈青阮沉默下来,垂首沉吟了一下,道:“源祖父和姑父都走了。一前一后,相差不过十日。” 凌萧轻轻皱了皱眉。 “表兄沉痛难当,也病了一场。东陵,乱了……” “东陵乱了?”凌萧终于开口,却是双眉紧蹙,惊疑道,“你这五个多月,是去了一趟东陵吗?” 沈青阮微微颔首。 凌萧猛地张大了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五个月,从东陵来回,你不要命了吗?为什么这么赶?” 沈青阮扯出一个笑,道:“不是快大考了吗?不想平白耽误一年。” 凌萧缓缓摇了摇头:“所以马不停蹄,才会精疲力尽乃至昏厥?” 沈青阮叹了口气,道:“是……” 闻言,凌萧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方才你说东陵乱了,是怎么回事?” 沈青阮看了他一眼,道:“世子有所不知,东陵朝政结构与我国不同。他们虽有皇室,但真正掌权的却是大撰经,皇室行使的只不过是礼仪职权。 而东陵的本代大撰经就是源祖父。他在位数十年,一直海晏河清,民生安定。现今他突然身故,东陵自是要乱上一阵。” 原是如此,凌萧心下暗道。虽然他对东陵体制不甚了解,但上次东陵使团来访,监里多少给他们做了些普及,所以他一向知道源氏月在东陵地位超然。只是没想到,他竟在如此紧要的位置上。 但既然这个位置如此权重,东陵人又为何会允许如此乱象发生呢? 凌萧有些不解,不由问道:“源先生已经上了年岁,就从未想过身后之事,立下继承人吗?还是他子嗣过多,内部争权?” 沈青阮摇了摇头,道:“他们早先是定下了下一任人选的,就是云姑父。但云姑父身子一向不甚健朗,源祖父走后,他也跟着走了,实在让人猝不及防。现在要重新选举,少不得要费一番争执。” “选举?”凌萧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陌生的字眼。 “嗯,各部甄选代表,共同推举下一任大撰经。”沈青阮点头道。 凌萧愣愣地看着他,足足无言了半炷香的功夫。 “继位人选,难道不是大撰经一心独断之事吗?”半晌,他重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沈青阮了然地看着他,目光包容而温和:“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将泱泱大国,万千百姓交付于一人之手,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荒谬的冒险。” “这话我不是随便说的。”见凌萧点头,沈青阮接着道,“在江国以外,世界很大,还有很多不一样的文化,不一样的思想。它们有些与江国相似,譬如索伦。 有些却完全不同,譬如东陵。江国人自称仰慕东陵文思,就连皇室也对其推崇有加。可到头来却只学了些皮毛,真正骨子里的东西……呵,怕是无人敢学,也学不来罢。” “那东陵皇室便肯放权吗?”凌萧不解问道。 “放权?”沈青阮摇了摇头,“东陵没人稀罕权位。在东陵人心中,他们的生命就是用来探索的。要走到极端,挑战种种人力难及的极限。 他们把这个称之为信念。除了他们心中的信念,其余一切都不重要。 许多江国人一生追求的权势富贵,在东陵人眼里就如草芥沙粒一般。他们不懂江国人对物欲的贪恋,正如江国人不懂他们对信念的执着。” 凌萧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真是难以置信。若只有一两个人还好说,可全族都是如此,实在是难以想象。” 沈青阮缓缓点了点头,道:“现在东陵皇室暂理朝政,他们久不涉政事,无心也无力,早就怨声载道。不过大撰经选举一向旷日持久,要融合各方意见,来来回回,少说也要数月光景。我离开的时候,东陵内部正吵得激烈。” 他看了凌萧一眼,“这个时候他们内部虚弱,群龙无首,最怕外敌入侵。所以我才会悄悄离开。” 凌萧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那候选人可有苗头了?” 沈青阮点点头:“不出意外,大概就是表兄。目前为止,他是呼声最高的一位。”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他太年轻了,生平所历尚浅,就要被捆在这个位子上。” 这话在别的江国人听来可能觉得奇怪。毕竟年纪轻轻就能登上这个至尊之位,手掌生杀大权,是所有人梦寐以求之事。 可凌萧听闻后,眼前却忽然浮现出千觞节那日,寒氏月如冰雪初融般的笑意。 不知为何,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莫名的情愫涌上心头。 “哎呀……”他正思量着,却忽然听得沈青阮一声呻-吟。 他抬眼一看,就见他抱着腹,哀怨道:“我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昨日一整日没用饭,今早又被世子逼供,真要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世子这几日养得珠圆玉润,可叹我日渐消瘦……” 凌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道:“起身,洗漱,去饭堂。” 沈青阮抿唇一笑,将被子一推,抬脚下得床来。 凌萧又闻见了那丝极淡的冷香,不由转过头去,望向窗外。 太平听见屋内动静,又「嗷嗷」大叫起来。不知道的,听声音还以为谁要活剐了它。 不过很好…… 凌萧打开房门,清新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太平一个纵身跃进屋来,三两下就顺着沈青阮的裤腿爬了上去,赖在他怀中翻覆打滚,「喵呜」「喵呜」地小声叫着,好像受委屈的小媳妇一般。 “别抱它。”凌萧回身道,“它昨夜不知在哪儿厮混,染了一身蚤子。” 沈青阮却毫不介意。他叉起太平,在空中转了个圈,然后大笑道:“我这一路风餐露宿,好几日都没换衣裳了。真要说起来,还不知道我俩谁更埋汰些呢!” 凌萧摇头失笑,不再管他。 抬腿踏进院子,一大片阴云散去,忽有几束日光洒下,打在他的眼睫。他回身望着在光影里笑闹的一人一猫,心道,这院子终于有了点人气。
第141章 将离(一) 剩下的日子又红红火火地过了下去。 凌萧还是一般的勤勉,沈青阮还是一般的懒散。只不过大考将近,他也象征性地紧张了一把,每夜点灯至寅时才熄。 然而代价就是,他连第二日卯时六刻起身都做不到了,后来索性连早课都不去上,日日睡到日上三竿。 梁培再等不到他,凌萧便接过了给他带早点的活计,又从饭堂捎了个红泥小炉来,拿陈炭煨着,任他起得再晚也不会冷。 二月十五,大考结束,举监欢腾。 秦观唐早早就做了准备,考试一结束,就把大家带去了后山的宜春亭。 此处原本是封禁之地,但秦观唐如今在礼部混得风生水起,一句话的功夫就把地方讨了来。 正是春暖花开,莺飞草长的时节。一众同窗又刚过了一个大关卡,自是身心畅快,纵情玩乐。于是,又是一番慷慨激昂的赏花、饮酒、作诗。 凌萧对整场春宴的记忆不多,只记得后来元知若也来了,还带着十六皇子。一切便如当年月西江画舫上初遇一般。 听闻元知若前几月在后宫大闹了一场。传言不多,知道的都是左近之人,他也是从外祖母那里听来的,大概就是为了娶亲之事。 父母之命不喜,心之所向又不得,难免就会生出些闹剧。 长这么大,身边亲历,话本传奇,他也听闻了不少,所以倒是没怎么上心。 二人自中秋诗会后便没见过,最后的印象便是他在傍晚的树林中与陆灵雪的对谈。 那日他整个人心不在焉,一双眼睛仿佛丢了魂一般。而今日再见,他却又恢复了一惯的慵懒。举手投足间,甚至还带着以往不曾有过的得意。 “呀,九殿下,恭喜恭喜呀!”一见他露面,秦观唐连忙上前相迎。 “诶,殿下何喜之有,怎么也不告知我们一声?”纪麟道。 秦观唐神秘地笑了笑,看了元知若一眼,得了他的允准,便道:“当然是有大喜事了!九殿下刚得了皇上赐婚,要成亲了!” “呀!那可不要自立府门,持掌家业了?真是大喜事,恭喜恭喜!” 这话只说了一半,后面那一半才是重点。江国皇子一旦成家,便可另立府门,授郡王职。王爷与皇子,虽都是皇上的儿子,身份地位却是天差地别。 显然,席上众人都清楚此事的意义,纷纷上前敬酒。有人便笑问:“只是不知这未来的王妃是哪家的闺秀呢?” 秦观唐又看了元知若一眼,怕他抹不开面子,便代他答道:“是梁国府的千金。” 一听是她,众人的眼神先是一阵闪烁,接着便又恭维起来:“哎呀,真是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呀!” 凌萧也忍不住看了沈青阮一眼。 当日齐弗莲当着一众贵女的面向他表白,后被拒绝,可是被当成了一大笑柄,在京城贵女圈里传得沸沸扬扬。这才过去几月不到,竟然传来了她与九皇子的婚讯,实在令人有些意外。 要说这种事,多少有些尴尬。尤其是元知若,身为皇子,自己未过门的王妃竟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另一个男人表白。 虽然最后被拒绝了,但这并不能挽回什么,反而更令人面上无光。试问世间男子,有谁能做到毫不介意? 可凌萧注意到,元知若仿佛真的不在意此事。不仅如此,他面上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 笑意很淡,但显然出自真心,将他原本就如春风般怡人的眉目调和得越发温柔。 三旬酒后,他有些微醺,甚至倚着栏杆轻轻哼了首小调。 调子很清雅,不似京城曲调之繁复,也不像沈青阮的乐音那般细腻,而是完全走的另一个路子,倒给了他耳目一新之感。 酉末,酒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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