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刚说完,门外便有丫鬟来报,说是老爷下朝回来了。外祖母即刻命人摆饭,一家人围坐不提。 凌家因着将门的关系,一向有些军中的肃气。尤其是当家主君在时,气氛便更加肃穆。 但往日里多少也有檀荇插科打诨,可自从妓馆杀人一案后,檀荇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终日沉默寡言。尤其是段锦澜之死,仿佛给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 凌萧那日回山后,便听说他大病了一月,之后再没去过书院。 他自那日起就没见过檀荇,今日重见,只见他身形消瘦,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听见一点小动静就如惊弓之鸟,竟与段锦澜当初如出一辙。 而外祖父自回府后也一直阴沉着脸,除了跟外祖母寒暄两句,整顿饭都不发一言。 许是见气氛太过凝重,外祖母清了清嗓子,笑道:“马上过年了,陛下怎么说,今年可有什么别的章程?” 外祖父听她问话,面色才稍稍缓和了些,道:“没什么,还是照旧例。” “那上元呢?”外祖母又问,“听说上元好像要摆宴。不是说东边大胜了,段于风进京述职,圣上要与民同庆?” 一听这话,外祖父的脸立时又黑了下来:“休要再提此人!” 这一嗓门不小,在座诸人都唬了一跳。 外祖母也惊了一下,见他似是动了真气,忙小心问道:“怎么了这是?段于风又在朝上闹事了?” “哼!”外祖父冷笑一声,“不过是剿除了小小的匪患,这本就是他分内之事,放任公善会闹了这么些年,今日才除,最多不过一个无过而已。 可他却居功自傲,目无君上,十几个朝廷大员,三位内阁泰斗都不及他一个人的排场,真是好大的架子!” 一听这话,外祖母立即皱起了眉:“这个段于风,当年就是因为蛮横跋扈得罪了不少人,最后被贬出京。后来好歹攒了些政绩,做到地方大员,怎么还不知道收敛?他这次又作什么妖了?” 外祖父将手中的湘妃箸一顿,不忿道:“武将进宫朝觐,按规矩需解兵甲,除利器。可他却说自己的佩枪如同手足,随身二十载,寸步不曾离身,不能交出去。 皇上念他剿匪有功,特许他执锐进殿。这也罢了。可进殿后面见圣人,他又说自己在战场上被贼人伤了腿,至今未愈,行不得大礼。 皇上也没说什么,爽快地免了他的礼,还给他赐座。后来众皇子进殿,诸臣皆起身迎候。 独他一人稳坐席上,太子经过也不知行礼,只问庆亲王好。 后来还是太子给他见了个礼,又陪着说了好些奉承话。这些也都罢了,谁让他打了胜仗,大家少不得要给他些面子。 可后来皇上与他叙话,问他战事细节,他避而不答,上来就问静荣贵妃安好,又扫了一圈,见吏部的雪大人站在当首,明知故问段尚书何在。 雪大人被他问得尴尬,圣上也沉下了脸,没说几句便拂袖而去。而他竟是半分惧色也无,见圣上离去,也不礼让太子,自己当先出了殿门。简直是……” 外祖母见他气得面色发青,忙劝慰道:“好了好了,他这么做,大概也是因为段毅和他孙子段锦澜的事。段家这一年出的事太多了,又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他没得着说法,心中不快也是有的。” 一听到段锦澜的名字,檀荇便剧烈地抖了一下。凌萧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全身瑟瑟发颤,连握箸的手都在抖,一双湘妃竹筷频频在碗沿上敲出「叮叮」之声。 竟然吓成这个样子?凌萧心中大感意外。 主席那边却完全没注意到这边的动向。 外祖母见外祖兀自气愤难平,便扯开话题道:“出了这档子事,上元宫宴还办吗?” 外祖父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下,道:“办。上元宫宴早有旧例,倒也不光是为了庆东边剿匪大胜一事。圣上体恤民生,往年不欲大肆操办。但今年话都放出来了,断不会因为一个段于风就取消。” “如此……”外祖母沉吟了一下,道,“那还是你与萧儿去吧,我不爱凑这些热闹。” “这……”外祖父愣了一下,忽然重重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劳什子宫宴!把群臣都搜罗来陪着自己过节,也不想想人家自家人要不要团聚!” 外祖母见他动气,眼神软了一下,迟疑道:“那要不,我也同去好了。” “不必!”外祖父却制止了她,“想来也闹不到多晚,皇上也有了年纪,中途就会离场。他走了我便带着萧儿回府,你睡晚些,咱们还能小聚一下。” “欸。”外祖母答应着,暖暖地笑了。
第78章 上元宫宴(一) 年节期间,日子过得最是迅猛。说说话,串串门的功夫,十几天匆匆而过,转眼又到了上元灯节。 元京的灯节一向热闹,但今年与往年又有不同。今年东部剿匪大胜,宫里又接连有两位宫嫔传来喜讯,皇上老当益壮,自是得意非常。是以,一场宫宴办得光耀盛大,重开太极殿,普天同庆。 申末,皇后的落樱殿里已经挤满了人,皆是今晚获许参加夜宴的妃嫔,花团锦簇,娇言软语,好一幅人间富丽图景。 宴还没开,众人只是先在此处小聚,等着内侍传旨迎驾。 当首坐着秦皇后,左右下首分别是端淑皇贵妃和静荣贵妃。 再往下便是毓妃,宜妃和宣德妃。在一众莺莺燕燕中,几人地位超然,全然不理底下的窸窣私语,安然坐于席上,各自琢磨着心事。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传信,殿内的私语声渐大,就连为首的几位宫妃都有些焦躁起来。 宣德妃年纪最轻,尚不到三十,此时便有些坐不住,凑到邻近的宜妃身边小声道:“月姐姐,前日听知非回来说,你家知若的诗作又得了先生的夸赞。这一个月里都几回了?敢情先生就逮着你们家知若一个人夸,我们家知非也卖力得很,却一次褒奖都没捞着!” 闻言,宜妃侧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弯,宠溺地笑了:“知非不过十岁,能与兄长们同坐学堂已是十分不易,再多要求,岂不太强人所难了吗?” “哎呀……”宣德妃叹了一声,道,“我呀,就想着我家知非今后也能如知若这般俊秀出息。要是如此啊,我就满足了,此生再不求别的了!” “又胡说……”宜妃轻轻嗔了她一句,“你如此美貌聪慧,知非在你手下长大,又会差到哪儿去?” 闻言,宣德妃娇憨一笑,转眼看到独坐发呆的毓妃,又对她道:“姐姐,今夜沈大人也要进宫呢,不知他家那位兰琴公子会不会来?” 毓妃听她揶揄,抬眉瞥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不发一言。 “唉,要我说啊,京里这茬后生中倒是有不少出类拔萃的。”见毓妃没理她,宣德妃丝毫不以为忤,自顾自继续道,“沈家小郎君自不必说,卫国公家的那位世子也很是不错。哦,还有端姐姐二姐家的小章公子,都是品貌兼优的好少年呢!” 端淑皇贵妃听她提到自家后生,会心一笑,也恭维道:“你家侄子不也是国学监出来的?小小年纪就已经跟着秦大人在礼部供职,依本宫看呀,年小的这辈里,就属他最出息了!” “嗐,您说观唐啊……”宣德妃道,“他的确不错,可我看着就是油滑了些,不比其他几位清爽!” 此话一出,端淑皇贵妃和宜妃都笑了起来。 皇贵妃一面笑,一面对皇后道:“姐姐看看,有人编排您家后生呢!您也不管管!” 皇后也嗔怪地看了宣德妃一眼,道:“就你话多!满座就这么几个人,全都被你编排了一遍,最后连自家人都不放过!知非以后可千万别随了你这个碎嘴子,要不他们兄弟几个还有宁日?” “哼!”在众人前仰后合的笑声中,静荣贵妃忽然嗤了一声,“人后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人前又何必装出一副姐妹和睦的样子,给谁看?” 段家这阵子出的事多,静荣贵妃短时间内连遭打击,脾气自然暴戾了些。大家虽不喜,但也不敢轻易触她的霉头。 皇后受她讥讽,又见殿内一下子安静下来,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但她毕竟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在这样的大日子里更不能失了仪态。 于是,她平复了一下心情,宽和道:“今日乃是上元佳节,诸位姐妹聚在一起说说笑笑,最是寻常不过,你又何必如此犀利呢?” 宣德妃见这两位杠上,忽然意识到什么,悄声对宜妃道:“月姐姐,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段尚书家的儿子刚没,我就说起京里的后生,贵妃娘娘定是恼了我了!” 宜妃安抚地看了她一眼,也小声道:“不必介怀太多,她家遭了祸,难道就不许别人说话了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闻言,宣德妃这才稍稍安下心。可一颗心还没放到肚子里,就又听静荣贵妃道:“普通说笑自是寻常,可若笑里藏刀,指桑骂槐,这便是诛心了!” 说着,她遥遥盯了宣德妃一眼,眼波如刀,惊地宣德妃一下怔在原地。 “哎呀,妹妹这也太敏感了些吧?”端淑皇贵妃好整以暇地笑道,“小秦妹妹只是说起京里后生优秀,有些感慨罢了,并没有诋毁你段家的意思,你又何必如此言语间不容情呢?” “哼!”静荣贵妃见是她同自己说话,胸中愈发愤懑,冷笑道,“皇贵妃好宽的心啊!太子殿下刚挨了申饬,娘娘就能笑语嫣然,同姐妹们打机锋。我是没这么厚的脸皮,段氏乃是将门,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玩不来您这套假把式!” “诶?”端淑皇贵妃被她当面顶撞,不由得也有些气急,“咱们自家姐妹们说笑,你扯到前朝政事作甚?后宫不得干政,这还要本宫教你吗?还说什么「打机锋」,「假把式」,这是你与本宫说话的态度吗? 看在今日是上元节,皇上大发恩赏,普天同庆,本宫也不与你计较。不过,贵妃这言行最好规矩一些。要知道,可不是人人都像本宫一般好脾气的!” “呸!”静荣贵妃完全不吃她这一套,响亮地啐了一声,“皇贵妃好体面的说辞!你们母子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面上却仍是一副贤德仁慈的模样,不知多少人都是死在你这张人畜无害的假面之下?可怜我家澜儿还未及弱冠,就被贼人虐杀至死,当真连畜生都不如!” “你这是什么意思?”一听这话,端淑皇贵妃也变了脸色,“你段家出事,与本宫何干?难不成大理寺抓不着人,你就随意攀咬吗?” “随意攀咬?”静荣贵妃咬牙道,“太子的事都发了!京里都传遍了!你和太子背地里那些勾当,心狠手辣,不择手段,难道就真以为没人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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