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七巡,宴会氛围已经达到了峰顶。太子举酒站起身来,眉目含笑地敬皇上道:“父皇勤政爱民,英明决断,我朝去岁五谷丰登,海晏河清,更有东部剿匪大捷,后宫喜讯频传。 今日早起,儿臣宫里那株枯萎多年的腊梅忽然开了,花蕊红艳,抱香枝头,实是大大的吉兆。儿臣特意剪了两枝,盛来奉与父皇,愿父皇上元安康,龙体康健,福寿绵延!” 说完,就有宫娥抱来一盏白瓷瓶呈与陛下,里面果然插着两枝极好的红梅。皇上拿来赏玩一番,看模样也甚为欣慰。 他点点头,对太子道:“你素来孝顺有礼,这很好。但也不要光顾着孝道,而忽略了兄弟情义。要知道,孝悌二字自古一并存之。 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孝字当先,然善事父母,也莫忘却兄友弟恭,方能一家和顺。父皇的意思,你可明白?” 太子忙肃容下拜,面带羞愧道:“父皇教诲,儿臣铭记于心。儿臣自居东宫以来,自问也算得上恭谨勤勉,虽不至事必躬亲,但也尽己所能,皆是因为不想让父皇失望,让朝野百姓失望。 儿臣自认也当得起「亲和中正」四字,与诸位皇弟一向和睦。 可近来不知怎的,总有那起子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在背后嚼舌根,挑拨我们兄弟关系。 儿臣自是没有什么,正所谓清者自清。但事后想想,也会扪心自问,是否己身德行有亏,才给了好事之人以可乘之机。 总之,儿臣日后定会一日三省,规束己身。也望与诸位皇弟尽弃前嫌,兄弟和乐,以父皇为楷模,为父皇添助力,共建我大江万世昌盛!” “呵呵呵……”这番话说得皇上龙颜大悦,他捋捋短须,对太子道,“你能有这份心,朕也算欣慰。这才是东宫风仪,储君气度,不枉朕这些年如此疼爱你!好了,你的酒朕已经喝了。现下也去与你兄弟共饮一杯,大家和和气气,共庆上元嘛!” 太子躬身一礼,又从宫娥处取了新酒,依言走到众皇子席前,当先便敬庆王道:“知懋,来!受流言所扰,你我过去一年有些误会,也生了些许摩擦,为兄在这儿先赔个不是。 你母族这一年里多有变故,为兄本应顾惜你的情绪,凡事多加调节忍让,不该事事与你较真,倒伤了兄弟和气。 这是为兄的过错。为兄在此敬你一杯,望你也能体谅为兄的不易,你我二人还如从前那般,互相信任,亲密无间。”说完,他不等庆王回应,当先饮尽了杯中之酒。 看到此处,凌萧倒真有些佩服这位太子了。 一月前他私下结交权臣事发,刚受了申饬,辛苦谋划的计策也尽数泡汤,本该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 可他偏反其道而行之,大方坦承了自己的过错,又痛心疾首,立志改过,把皇上哄得龙颜大悦,也不再去计较此事背后更大的阴谋。 这一番自降身段,委曲求全,面子上虽不太好看,却赢得了最实惠的圣心。 如此一来,难题就抛到了庆王这边。 眼下圣上明摆着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满眼期待着他们兄弟握手言和。 太子也是一副改过态度良好的模样,却在言辞间避重就轻,丝毫不提段毅一脉几乎灭门的惨祸,而是把罪责都推给了「流言蜚语」,「挑拨离间」八个不痛不痒的大字。 他们段氏折了段毅一员大将,还险些让太子到手平江的十万兵权。 而罪魁祸首就只得了几句无伤大雅的申饬,甚至连申饬的缘由都百般遮掩。这么大个亏,庆王若能咽下去,倒也真是条汉子。 他正想着,那边庆王已经将酒端在了手中。他似乎也想如太子一般,摆出一副化干戈为玉帛,宰相肚里能撑船的亲王气度,但嘴角抽搐了两下,还是失败了。 “皇兄言重了……”最终,庆王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咬着牙道,“皇兄与我一向和睦,何来嫌隙?皇兄也说了,万般误会皆因小人散布流言而起。既如此,皇兄又何必放在心上呢?这杯酒我也敬皇兄,上元安康,福祚绵长……”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完后,他端酒一饮而尽,广袖随意揩了揩嘴,便将酒杯往宫娥手中的托盘里一顿,坐到席上,铁青着脸不说话了。 太子却似完全没看到庆王脸上那一副恨不得他立时暴毙的恨意,开怀大笑了几声,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走到下一席,继续敬酒去了。
第81章 上元宫宴(四) 凌萧下意识抬头看了对面一眼。自从听外祖说起段于风朝觐之时的嚣张做派后,他心中就一直隐约觉得此事未完。 庆王长年淫浸宫闱,隐忍对于他来说是自小必修的功课。而这位脾气火爆的戍边大将就不一定了。 身为节度使,他手握瀛颍两州军政大权,在当地就如土皇帝一般,哪里受得了这般欺侮? 自己长子长孙先后惨死不算,事后还半点交待也无。罪魁祸首一副笑面虎的模样,三言两语便哄得圣上晕头转向,还要当着他的面欺压自己身为亲王的外孙。 是可忍,孰不可忍? 果然,段于风虽端正坐于席上,可周身盘旋的黑气几乎能将方圆三丈的人气尽数逼退。 他额上青筋暴起,一手撑着小案边缘,另一只手捏着酒杯,摩挲了没几下,小小的白瓷杯忽然「喀」的一声,爆碎成齑粉。 清脆的声音不仅惹得邻座纷纷回头,就连刚刚敬完酒的太子也听见了,回头朝那边看去。 见状,段于风也懒得装了,「嚯」的一下站起身来,身形魁梧,立在太极殿上便如一座黑塔一般。 “皇上,臣身体不适,想先告退了。”他大大咧咧地道。 皇上一见他起身,面上就有些不豫,又听到这话,脸色愈发难看。 但碍于众臣在场,他还是耐着性子问了句:“哦,爱卿怎会忽然身体不适?是饮多了酒了?” “哼……”段于风嗤了一声,“陛下难道不知臣的酒量?战前掠阵,喝他几大海碗,握刀的手也不会抖一下!就这么点酒,岂能撂倒微臣?” “哦?”皇上又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爱卿究竟因何身感不适?可否要朕宣太医,为卿诊治呀?” 段于风自是看出了圣上态度敷衍,便也粗咧咧地道:“倒也没什么,不过是这席间空气污浊,让人有些反胃罢了。” 此言一出,在座众臣之中有一半当即扶额哀叹。另一半面上虽不显,但双目炯炯,全然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皇上显然也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不豫之色更甚,整张脸几乎全黑了下来。 但段于风完全视而不见,继续侃侃而谈道:“臣今日进宫,本以为只是赴宴,却没想到看了好一出大戏。太子殿下亲自粉墨登场,果真比坊间的戏班子精彩多了!” “砰!”皇上手中的金杯忽然脱手,砸在照月金砖上,又骨碌碌滚出去丈远。 这清脆的一声,就如砸在在场众人的心上。群臣一惊,以为龙颜震怒,再也没了看热闹的心思,刚要全体伏跪,却听王公公一连声道:“哎哟哟,这杯子怎么滑出去了?这可真是……好歹是金杯,没碎了,要是个瓷的岂不可惜?” 说着,他连连摇头,又指挥一旁伺候的宫娥道:“还不快上来收拾了?干杵在那儿干吗?只听过「酒后胡言」,没见过「醉酒滑杯」吗?” “哼……”皇上被他逗得一笑,转头看着他,道,“「醉酒滑杯」?朕怎么从没听过这个典故?多半又是你的杜撰!你又怎知朕醉了?没大没小的东西!” 这一句指桑骂槐就如一支利箭打在众人喉间,群臣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几十双眼珠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翻着,向王琛投去半是佩服,半是同情的一瞥。 王公公却全不在乎地委屈道:“哎哟,今晚这酒可是二十年陈的海棠花酿,一直埋在地下,只等今夜宴饮方才启封。这么好的宴,这么好的酒,能不醉人吗?不光皇上您醉了,我看段大人也喝了不少呢!咯咯咯……” “呵呵呵……”王琛笑意未泯,席下也有一人跟着笑了起来。 凌萧转头一看,竟是吕信州。他生得好,笑容也格外和煦,在寂静空旷的大殿上竟丝毫不显突兀。 只见他笑着站起身来,对圣上一揖,道:“陛下请恕罪,我家大人治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这酒品嘛……诸位也都瞧见了。平时私下里喝酒,大人就是倒得最快的那个,还偏不许人说他酒量差,一喝醉了就吹嘘自己能饮几大海碗。 这么些年了,连词儿都没变过。其实,上阵之前哪敢给他喝什么酒呢? 小小的一碗还要掺上大半碗水才行。我家大人啊,平日里也没什么嗜好,唯独喜欢听个曲儿,看个戏。 这一醉了酒,满脑子都是戏文,看谁都是披红挂彩的,因而方才言语间对太子殿下有些不敬。还请皇上与殿下宽恕则个,万莫将酒后之词当真啊……” 他说着,又对圣上和太子深深一揖。 他说得轻松,一席话毕,嘴角还噙着个若有若无的笑。众臣却都提着一颗心看向上座。 只见皇上沉着脸望着段于风,手中又捏了个金杯,把玩半晌,沉声道:“段卿,吕卿说你醉了,王琛也觉得你醉了。你,真的醉了吗?”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焦到段于风身上,满殿只闻「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段于风却长久不发一言。凌萧清楚地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一侧咬肌凸起,显是在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 忽然,他手下一动。凌萧以为他终于忍耐不住要爆发了,却见他猛地回身,一拳打在了吕信州的鼻梁上。 “啊!”吕信州轻呼一声,倒退三步,鲜血应声从他覆在鼻上的手底下滴滴答答落了下来。 诸臣都是一惊,坐在他身侧的几位大臣当即便要上前来搀扶,却被他挥手劝退了。 “没事没事,都习惯了!”他掩面苦笑道,“大人每次醉酒都爱乱打人,陛下莫要不信,这一醉,少不得要睡个一天一夜才能缓过来呢!呵呵,呵呵……” “呵……”皇上终于也低低笑了一声,指着段于风道,“你呀你!早前在京时,朕记得你还有些酒量。怎么,这些年待在瀛洲,被海风吹软了骨头了? 这么点酒就醉成这样!吕爱卿好心为你说话,反倒被你误伤。你啊,明日酒醒,自己赔罪去吧!” 说完,他看着一旁侍立的内官道:“你们还愣着作甚?非要吕大人流血过多,厥过去,才肯动一动吗?” “是!”两名内官当即领命,扶着吕信州下去处理伤口。 凌萧看到他面色苍白,在两位内侍的搀扶下一直紧闭着眼,想来这一拳打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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