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尧晃了晃神,走近正想询问,白婴勉强站起来,转过身,却是双膝一软,猝不及防地跪了下去。 楚尧一愣。 白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尬到不能再尬的笑,顽强道:“作为你给我买了一支发钗的回礼,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要不,就在这给你拜个早年吧。” 楚尧的内心,这一刻很拒绝把她当成阿愿。 他定睛瞅瞅白婴,随即缓步上前。白婴抬起一只手,说:“我可以,我行,你不用抱我,让我自己走。” 楚尧不语,在她就近处蹲了下来。 白婴:“你如果实在要抱,那我希望是公主抱。你懂吧,就是那种一手搂背,一手抄膝弯的抱法。我在话本里读到过,特别有……” 后话尚未说出,白婴就咋舌地看见,拧人天灵盖绝不眨眼的定远大将军,偶尔说话自带冷风的西北都护,三州百姓和十万将士的“神”,就这样一脸惋惜满目心痛地捡地上的小零嘴。 白婴的动作一顿。 楚尧把撒了的花生豆一颗一颗拾起来,放回纸袋里。有些滚到门框缝隙中的,他还竭力用食指去抠,抠出来再吹吹灰,依然放回袋子里。 白婴:“谢谢,我不吃了,现在略撑。” 楚尧看也不看她,继续手上的动作,捡完花生豆,又把烧饼捡起来,拍了拍灰,放嘴里咬了一口。白婴想打掉那烧饼,手伸到一半,却是转而握住他的腕子。 “别吃了,脏了。” 楚尧抬起眼觑她,幽深的眸中覆冰三尺:“脏吗?都护府上下,还吃过更脏的东西,女君想来是没法理解的。” 白婴想说,她能。 白婴知道大梁的京都富庶繁华,也知道上位者不闻塞外白骨,累积成山。朝臣和皇帝为了打压楚家,费尽心机。他们不敢动楚尧,需要楚尧来震慑十六国,便只能打军饷的主意。从白婴来到边关的第一日起,她就见过将士们饿着肚子上战场,饭都吃不饱,却要为了这身后的河山拼命。 白婴敛低眼皮,胃部翻涌混杂着血肉骨头里的痛,让她越来越难忍。她的两鬓很快浸出冷汗,粘黏着乌黑的发丝。她起初还能保持清明,后来脑子里便浑浑噩噩。她看着楚尧捡地上的东西,想张嘴告诉他,别捡,她这些年已经积攒了许多宝贝,都给他,足够他一世衣食无忧。她见不得她捧在手心里的人,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为了这五斗米折腰。 她要他干干净净,她要他只是顶天立地的将军,其余的脏事杂事,交给她来完成。无数的说辞到了嘴边,却都被理智压了回去。白婴紧咬的齿间充斥着血腥味,慢慢地,只剩下一个念头—— 疼。她太疼了…… 她浑身脱力,下意识地摸了把空荡荡的腰间,没摸到想要的酒囊,便只能死命地抓扯衣物。 这才是离开十六国的第三日,痛苦便能如此剧烈。叶云深笃定她离不开他,想想也不是没道理的。白婴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痛苦下会做出什么,她只能尽己所能地控制,希冀楚尧尽快回房。 楚尧捡完最后一颗糖炒板栗,总算将注意力放到了白婴身上。他搂着七八个纸袋子,望着白婴道:“怎么了?” 白婴不说话,抖着手赶他走。 楚尧被她推搡了好几下,旋即徐徐站起身。他眯着眼打量白婴,忆起了老大夫临终前的话。 药人后遗症…… 他静静观察着白婴的举动,直到白婴开始推他的小腿,他才试探道:“女君是否身体不适?” 白婴疯狂摇头。 楚尧又道:“如此,那楚某先行回房了。” 白婴疯狂点头。 楚尧不动声色地站了片刻,果真转身就走。 等他关上房门,白婴才虚脱地起了身。她的重心全倚在凭栏上,单单两步路,都像要她的命似的。摧心噬骨的痛意让她无暇思考,头皮上都像被人狠狠抓扯住头发,疼得她快要发疯。 她记不清这样疼过多少次。可正如她所说,就算疼再多次,她也不能习惯。 刺痛的双目里满是水雾氤氲,白婴的鼻息下仿佛嗅到了血腥。她的耳畔由万籁俱寂变成了金戈铁马,脑海里的画面也是一幅紧接一幅。她时而看见楚尧带着她横行京都,言笑晏晏。时而又看见楚尧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胸口里的铁牌硌着她的骨头,她失神地望着走廊上悬挂的红灯笼,从那敞亮的烛光里,回转了岁月的流速。 那是白婴的九岁,初遇楚尧。 她刚来将军府,整日躲在房间里,蜷缩在墙角,与谁都不讲话,也鲜吃东西。旁人劝得急了,她就张嘴咬人。京都的大夫来回好几波,都说这孩子基本是废了,劝楚尧放她自生自灭。可有一晚,楚尧来她房中坐了许久,末了蹲在她跟前,温柔地拍拍她的头,说:“丫头,知不知道有句话叫知恩图报?我救了你,你这年岁,也懂些做人的道理了吧。” 白婴警惕地看着他。 楚尧笑笑:“我也没什么特别想要你报答的,就一桩事,且看你愿不愿答应吧。” 白婴一张小脸相当的愤世嫉俗。 楚尧没逼她开口,只从领口里扯下一块黑铁的名牌,不由分说地塞进她的手里:“我呢,答应别人了,将来铁定是要上战场的。梁国的楚家军流行一句话,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我不确定,我能在人命如草芥的战场上活多久,万一我死了,你就用这块名牌,替我立个衣冠冢,可好?就当是……还恩了吧。” 那是白婴第一次接话:“为什么?” 她晓得救她的人是京都楚将军的独子,以他的身份,即便战死,也该风光下葬。怎会由她来立衣冠冢? 楚尧见她启齿,也是一喜。但没过少顷,他的眼底就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落寞,白婴只觉那一刻,她有些心疼这个少年。 少年重新挤出一丝浅淡的笑,温声对她道:“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你若是愿意,照做便好。不过,承君此诺,必守一生,在我没死之前,你都得好好活着,乖乖吃饭,乖乖睡觉,能做到吗?” 白婴想了想,懵懂地眨眨眼:“能!” 她这一辈子,过早地体会到人间至恶,却也意外收获了一份至善至暖。她分得清楚,楚尧是在救她,邀她领略未尽的红尘风光。他是那般坚定且执着,把她从火海里救下,义无反顾地拉着她,走出污秽的泥沼。 可是…… 可是…… 大滴大滴的泪从白婴的眼中落下,砸在地板上。这个她倾其所有相信的人,让她许下承诺的人,亲手绝了她的生机! 尖叫一声一声在回荡,每一句都是相同的—— 救救我,兄长。 她在十六国铁骑的马背上,喊过救救我,兄长。 她在漂着白骨的血池中,喊过救救我,兄长。 她的绝望,她的无助,让她时时刻刻念想着这人会像第一次相遇时来救她。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都没来。 她好恨…… 她恨透了这承载着无数谎言的人世。 白婴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在走廊上。她的双手攥成拳,指甲仿似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关了店铺的小厮上楼灭灯,刚打了个呵欠,冷不防就瞧见白婴杵在不远处。他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走近些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讽刺的笑声自白婴喉咙里溢出,她越笑越荒唐,越笑越夸张。她摇摇晃晃地朝小厮走去,柔若无骨地伸出手,道:“过来,陪着我。” 小厮一怔。 她长得好看,小厮一时没把持住,刚迈出半步,她脸色一变,厉声道:“陪着我,入地狱!” 小厮骇蒙了,目睹白婴向他扑过来,竟是连逃走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白婴即将掐上他的脖颈,蓦地,她整个人被捞起来,被楚大将军扛上了肩头。小厮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之际,楚尧已带着白婴进了房间,第三次“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伴随着这动静,小厮尿了一地…… 另一厢,楚尧三步并两步走至床前,试图将白婴扔在床上。不料这厮发起疯来,手劲竟是大得出奇。她搂着楚尧的肩膀死活不撒手,借力使得他一同倒在了床上。 白婴抢先一步趴在楚尧的胸口,趁他还没掀开她前,恶狠狠地说:“你不想别人下地狱,那就自己来!你不是世人所称颂的英雄吗!” 楚尧顿了顿,原本隐怒的眸中顷刻换上了森冷的神情。 “哦?女君想让楚某下哪层地狱?是楚某去你的地狱,还是……你到楚某的地狱来?” 白婴压根儿听不进去他的话,稍是直起身子,摁住他的双肩道:“你们,都该来受这种罪!” 话音一落,她瞄准楚尧的脖子,张嘴啃了下去…… 楚尧本想着,她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多少是该露点药人凶残的本性了,楚大将军已经抬起手悉心做准备,打算一招把白婴劈个半身不遂。结果,她咬是咬了,且不偏不倚咬中了楚尧的喉结。 说是咬,还抬举了她。她顶多算是用贝齿轻轻研磨,还像生怕弄疼了楚尧似的,气哼哼地咬两下,就用舌尖舔一舔。 楚尧一时怔愣,这是拉他下地狱该有的行为吗? 这分明就是在占他的便宜!而且楚将军怀疑,今晚,从头到尾,就是白婴演出来占他便宜的铺垫! 他耳根子一红,盛怒中掀翻了白婴这个登徒子,随即坐起来,不大自在地擦了擦自己脖颈上的水泽。 楚尧气不打一处来地瞪着白婴,喝道:“白婴,你简直……简直……” 白婴龇着两排小白牙,竭尽全力地出演凶神恶煞。 “对牛弹琴!”楚尧抛下一句,举步就要走。 然而,他前一刻离了床榻,下一刻,白婴就扑腾下来,抱住他的小腿,一边不痛不痒地咬,一边“超凶”地说:“你再敢……再敢丢下我一次,我……” 楚尧没去追究这个“再”字从何说起,只是垂首问:“你待如何?” “你……你不要丢下我……”白婴豆大的泪珠子说掉就掉。 楚尧一怔,听得她拖着哭腔喊:“楚尧……我好疼啊……真的好疼啊,你救救我吧……” 楚尧稍是走神,等他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搭在了白婴的头发上。他没有就此缩回,目光觑着窗外的灿灿星子,话却像是对着另一人说: “好。我在这里,乖,不疼了。” 很久很久以前。 白婴被楚尧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时,曾和京都的林家大小姐打过一架。 这林家扎根京都,祖祖辈辈都是生意人,算得上是富可敌国。在太祖皇帝奠定梁国基业之初,林家出钱又出力,替太祖皇帝养活了军队。因而,梁国开国后,林家便成了皇商世家,族中的闺女大多入了皇室族谱,与皇室的关系,可谓密不可分。而这一代林家最受宠的千金,名唤林纾,与白婴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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