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生得好看,也习惯了别人看她。她面无异色地穿过大半个药铺,背着手懒洋洋地走到了药柜前方。她扫视过第一排药柜,刚想伸手拉抽屉,乍见四下安静,便美目一转,笑道:“怎么都不动啦?你们忙你们的,我就随便看看。” 伙计们脸一红,慌神地收回了视线。 白婴满意地点点头,继而拉开就近的抽屉,抓起一大把药材。 药材塞进了白婴嘴里。 小厮们:“娘!吃不得!那是生草乌根,要死人的!” 楚尧的房门被小厮敲响,已是未时三刻。他一听小厮说与他同行的姑娘出了事,他想过是白婴放血屠城,也想过是白婴的刀伤严重了,甚至想过白婴逃跑,独独他没料到,是白婴快把人家医馆吃空了…… 楚尧跟着小厮下了楼,打眼一看,第一眼就瞄到了白婴。那厮缩成一团蹲着,身后药柜空了一半,七零八落的药材堆在她脚边。她是半点不挑,右手枸杞,左手当归,啃得旁若无人。 楚尧扶了扶额头。 边上的小厮哭丧起脸道:“完了完了,照她这么吃,要不了几个时辰,咱们的药材全没了。等师父回来,铁定要将我们全部扒皮!” 楚尧充耳不闻,走近些道:“你想洗劫医馆吗?” “不是。我就饿……”白婴老老实实回答,答完又吞了半截当归。 楚尧默了默:“饿了不会去对面酒家吃饭?” “没银子,关键是还没衣裳穿。” 说得有理有据,竟是无法反驳。 楚尧拧了拧眉,琢磨着要不要去给白婴买身衣裳,毕竟她昨日的裙衫,沾了血气,已被他埋了。 白婴见他似有犹豫,试探道:“宝贝儿要去给我买吃的吗?” 楚尧神情一顿,没说好,也没拒绝。 “我就知道,宝贝儿为人最好了!既是如此,我也不跟宝贝儿客气了。”白婴登时喜笑颜开,“我嘴不挑,就想吃……烩三鲜酱肉丝佛跳墙乳鸽汤,烤羊腿烧蹄髈清蒸鲈鱼爆炒肥肠!” 楚尧心想,要不你还是可以客气点。 他转身就要上楼:“她喜欢吃药材,让她吃个够吧。账且记下,离开时我会一同付清。” 小厮们一听,立刻有人打算盘:“好嘞,公子。她吃了十七根人参,一根半贯钱,折合十七两银。二两虫草三钱枸杞二十八根当归,算下来一共……” 楚尧面不改色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径直出了医馆。 “先回房间,我去给你买饭菜。” 白婴呆了呆,看着楚大将军为五斗米折腰的伟岸身形,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出闹剧下来,未时将尽。 白婴听了楚尧的话,没再吃药材,只抓了一把红枣干,闲庭信步走向后院。 彼时日头当空,屋檐成片的暗影洒在五丈见方的院落里。她沿着走廊逛了一圈,接着在石阶上坐下来,漫无目的地巡视着这方寸之地。 她一早就知梁帝对楚家是心有芥蒂的,素来明里暗里都压着楚家的军饷。依着楚尧今日的反应,都护府的财政状况依旧不大好。 西北未平,梁帝不敢动楚家。一旦四海安宁,那楚尧…… 白婴抿了抿唇,晃眼见得凭栏围起的泥地里,栽了不少寻常药材。一片葱郁的中间,却有几株植物枯萎,叶黄枝垂显得十分不协调。白婴嘎嘣脆地嚼了一片红枣干,神情渐渐沉了下来。 就在这时,院中风动,自墙角跃下一青年,不偏不倚地驻足在白婴跟前。白婴看也不看他,一股脑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嘴巴,囫囵训道:“说了多少回,君子走正门,小人翻院墙!我这根苗子歪了只怪红颜命薄,但你好歹让我寄托点希望不是?万一将来我死了,给我烧香的也必须是正道之光!” 抱着一把长剑的俊秀青年沉默不语。 “在你身上我才领悟到培养大侠就得从娃娃抓起的,你以后要是有了孩子,千万得铭记我的教训。” “说,够了吗?”青年开口,断句却是相当诡异。 白婴拍手道:“没呢。你胆子够肥的,也不怕楚尧发现,抓你回去让我俩在天牢里共度余生?” “我,不怕。” “得,知道你头铁。趁他这会儿没回来,你有事赶紧说。” 青年慢条斯理地蹲下身来,平视白婴,问:“伤势,如何?” “这不活蹦乱跳的吗?你又不是不晓得,叶云深这鳖孙儿活着,我就死不了。” “昨日,我看见,他是在,故意,试探你。” “我没瞎。”白婴耸肩道,“如今,我与他立场对立,他防着我,是应该。只是……”她又瞟了眼院子里那枯萎的绿植。 青年不解地问:“只是,什么?” “我回来不久,有许多事还看不透,我……需要时间。”白婴看向青年,“火器这个局,叶云深是真想借我的手杀楚尧。此番没杀成,山鹰又损失惨重,这鳖孙儿多半会想不开来找我的碴儿。这两日,你多去留意四方动静。” “我想,留下,保护你。” “保护啥?有楚尧在,两百个叶云深都成不了事儿。你是没看到昨日在商道上他那逼人的气势、那强悍的动手能力吗?我都直接惊呆了!他前一刻还咳得跟娇花儿似的,仿佛水囊都拧不开,后一刻站起身,单手就能揭了人家天灵盖。是不是堪称天选之子!是不是自带王霸之气,你说……” 青年冷漠地抬脚就走。 白婴:“嘿,我还没说完呢?刚你不是嚷嚷要留下保护我吗?这么快就不想听我和你姐夫的感情史了?” 青年:“明明就是无脑吹!” “那又怎么了!”白婴眯眼瞧着青年跃上了墙头,不忘高声叮嘱:“下次你记得带着酒!还有,浑小子走正门你听到没有!” 无人再回应,小院里,重归安宁。 白婴一个人坐在石阶上,发了好一会儿呆。她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往走廊底下缩了缩,将整个身子都藏进阴影里。 太久不见光,她已不大能适应阳光的温度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恰好停在距她不远的位置上。 楚尧一只手拎着三层的食盒,另一只手拿着包袱。他瞥了眼白婴,随即将包袱扔进她的怀里。 白婴愕然看看他,三下五除二解开包袱,从里面拿出来一件…… 粉粉的小裙子。 款式中规中矩,风格非常保守,其上还秀满了翩跹的小蝴蝶。 白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艰难道:“给我的?” 楚尧正色反问:“不然?” 白婴又噎了噎,试图讲道理:“我理解的哈,你们这种大男人呢,都喜欢看姑娘穿粉色,不过,我这年岁,我这身份,是不是理当稳重成熟风骚一点呢?” 楚尧幽幽睨着她。 白婴咽口水:“当然,我也不是说就驾驭不了粉色,关键是,这样式,这小蝴蝶,恐怕只适合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对于我,会不会有点……幼稚呀?” 楚尧还是不说话,一双如深渊似的眸,渐渐染上了晦涩的情绪。 白婴骤感后背一凉,旋即大无畏道:“但我,素来是个乐于接受挑战之人。装嫩,我也可以是专业的!” 楚尧闻言,终是满意了,转身就往楼上走。 少顷。 白婴坐在客房的铜镜前,楚大将军站在她身后。几尺开外的桌子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引得白婴食指大动。她一袭粉色小裙子,胡乱绾了个髻,正想跑去用膳,结果还没离开凳子,就被楚尧摁了回去。 白婴挑眉,见得楚尧从铜镜里审视着她。先瞧她的脸,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眼神中徐徐多了一丝光彩。继而瞅向她那不大协调的发型时,又拧起了眉头。 白婴直觉不妙。 楚尧用命令式的口吻道:“你换一个发髻。” 白婴:“换发髻哪有填饱肚子来得重要!咱们干脆先……” 楚尧默默瞅着她。 白婴噎了噎,选择了识时务。她主动掐断自己的后话,麻利地梳起发髻来。但……梳髻这个事,她总戳不到楚尧的满意点,连着换了两三个发型,楚大将军都是眉头不展。 白婴思来想去,也料不到楚尧想看她梳成什么样,正想破罐子破摔,楚尧夺过她手里的木梳,亲自上手,给她梳了个…… 十分童真的垂挂髻。 白婴一时语塞。 大哥!她都几岁了!好歹是十六国的女君,这要走出去,岂不笑掉别人的假牙?她贪图男色无恶不作的名声还往哪里搁? 白婴怨念地瞪着楚尧。 楚尧压根儿不在意她的反对,从袖口里小心翼翼拿出一支蝴蝶钗,别在了白婴的发间。有那么一刹,白婴的眼底,是难以遏制的温热翻涌。 她与楚尧在京都相处的那几年,府上的婶婶总是给她梳垂挂髻,她也总是喜欢流连各家布坊,挑些花里胡哨的小裙子。她像所有同年龄的小丫头一般,钟爱粉色,尤为钟爱小蝴蝶。常常头上都得别好几支蝴蝶发钗。裴小五还取笑她,说她像一只飞不起来的花花胖蝴蝶。 楚尧因着这句话,追着裴小五打了一整条街。 不知他是不是忘了,她满十一岁生辰时,他送的那支蝴蝶发钗,她最是喜欢。后来,她还带来了边关。只可惜,奉安二十七年,碎在了十六国铁骑下。 他好像也忘了,他的阿愿已经“死”了。 她只是白婴,已经不适合穿粉裙子,不适合梳垂挂髻,也不再喜欢小蝴蝶的白婴。 白婴敛低眼睑,试图将蝴蝶发钗取下来,楚尧却启齿道:“别摘。” 不是商量的口吻,也非好言相劝,而是带了压抑的胁迫感。白婴隔着铜镜望他一眼,无奈地收回了手。楚尧的眉眼这才浮上浅浅笑意,走至桌边坐下,温声道:“不是饿了吗?过来用膳。” 白婴老老实实走近,落座的同时仍旧不舒服地摸了摸发钗,旋即拿起竹筷问:“宝贝儿,你一个堂堂西北都护,怎的还会给女子梳头呀?外面都说你们都护府是光棍儿府,莫非,实则不然,你还真的金屋藏娇了?” 楚尧不搭理她。 “哎呀,就算真藏了也没关系的哈。我懂我懂我都懂……” “闭嘴。”楚尧忍无可忍。 她不说话还挺像,一说话就会破灭他人的妄想。白婴别的不适合,就适合做个半永久缝嘴。 他一飙眼刀,白婴当即老实,瞅了一圈饭菜,她点的菜式一个没有,却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刚刚才化消的情绪又涌上了心头,她很难想象,这么些年,楚尧在亲手了结她的性命后,究竟是如何过来的。 鼻头一酸,白婴不敢再耍嘴皮子,生怕被楚尧觉出了异常。她闷头吃了好几口菜,见楚尧坐着不动弹,便闷声闷气地说:“你也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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