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赵述,李琼、王威、江安三个副将,前一日还在为白婴离府喜不自胜,结果,这高兴劲儿还没持续多久,他们就五雷轰霆地听闻,楚尧带着白婴上街,且完全不否认白婴是他的内人。这个消息无异于一剂猛药,瞬间让都护府人心惶惶。 百姓不知白婴的身份,可他们晓得白婴的过去,且不说一军将领和敌国女君扯上关系,会给楚家军带来如何沉重的打击。单论白婴的身份一旦传开,世上一人一口唾沫,都足以淹死楚尧。 三位副将作为楚尧的头号拥护者,自是不愿看见此种结果。三人轮番劝谏,劝了四五日都不见成效。府上的氛围一日比一日怪异,楚尧却是置若罔闻,照旧我行我素地宠着白婴。 白婴拿他没辙,事已至此,她若逃避,便是让楚尧一个人留在不堪的境地里。再者,为促成后面的计划,白婴也必须在都护府里站稳脚跟。想到这儿,她索性大大方方地留在都护府,偶尔还会四处走动,留意有没有四年前余下的踪迹。 转眼至了七月末。 楚尧不想白婴去公厨用膳时受人冷眼,便在主院里辟出一间小屋,做成了厨房。他亦不舍白婴沾染烟火气,就自告奋勇地学着下厨。于是,将士们总是隔三岔五得见自家都护那双斩敌万千的手在切瓜砍菜,他们痛心疾首的同时,纷纷感叹,都护他是真的堕落了。 白婴私心里也觉如此不妥,进而试图阻止过楚尧下厨。但楚将军对此相当坚持,并且充满了谜一样的自信。他跟着白婴学会煮面后,两个人整整吃了七八天的面条,导致白婴一见面条就反胃。楚尧经过深刻反思,当即决定给白婴换菜式。 然而…… 菜式没换成功,厨房被他烧了三回…… 彼时,白婴站在熊熊火势前说:“你看,我这么废柴,不是没有道理的。” 楚尧也望着毁于一旦的厨房,十分坦然道:“嗯,随了我。” 白婴看看他,一度笑得前仰后合。 立秋之前。 遂城下了一场豪雨。连绵雨势三日未歇,在西北之地极为罕见。空中乌云密集,黑压压的见不到丝缕阳光。白婴老老实实地在院子里待了两天,恰逢楚尧有事缠身,日日早出晚归,她着实闲得无聊,便在楚尧的房内翻箱倒柜,恨不得挖出他这八年的老底。 诚然,别的东西没有,旧衣物倒是一两箱。白婴没旁的事可做,干脆寻思着替楚尧清理清理。这一理,她是既心疼又好笑。楚尧的每件衣物上几乎都有补丁,但大抵是他早期针线活不行,补丁尽打得歪歪扭扭,粗糙到难以入目。差不多缝了有十来个补丁后,他的针线活方有好转。最新的一件,是楚尧在乌衣镇时所穿,衣袂处也缝了一小块。 楚尧从外回转时,就见白婴抱着那件衣裳,坐在灯下沉思。 他走进些许,带着一身湿气,问:“怎么还不睡?” 白婴认真道:“我在想……” “在想什么?” “在想我们俩在乌衣镇时,我白天缠着你,夜里做噩梦,需要你守着。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偷摸摸洗衣服打补丁的。”白婴站起身,围着他绕了一圈,“宝贝儿,你真是随身带皂荚和针线包吗?” 楚将军僵了僵,正色道:“没有的事。” 白婴猝不及防抖了下他的袖口,抖出来一块皂荚,“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白婴:“……扑哧。” 楚尧瞥她一眼,自行招了。把另一只袖口里的针线包也拿出来放在桌面上,干咳一嗓子,道:“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没改得掉。” 白婴默了半晌,忽而收起笑意,从身后抱住他的腰,低声谓叹:“宝贝儿,这些年,你撑着楚家军,想必很不容易每每思及朝廷打压你至此,我都……” 满心怨怼。 白婴咬了咬牙,把这四个字憋了回去。楚家一门忠烈,她实在无权在此事上置喙。隔了少顷,她说:“幸好,百姓爱戴你,你的士兵们,也是真心实意的敬重你。你我之事,若是有小部分人利用,恐怕都会伤及楚家军根本。” 楚尧拍拍她的手背,转身将她揽入怀中:“没有不容易,只是一个选择罢了。你这八年经历,比之于我,岂非更苦你既回来了,此后便没人能在我的身侧,伤你分毫。” “别的有情人在一块儿,那是风花雪月。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开始比惨?” “说得也是。”楚尧从善如流地跳过这个话题,道,“天色也不早了,你不歇着?” “我们一起?” 楚尧的眉头跳了跳,生硬道:“我去隔壁。” “啧。”白婴抬起头看他,一边还用手戳他的胸口,“宝贝儿,你是不是对风花雪月有什么误解?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主动,是怕我毒死你不成?” “不是。” “那是为什么?” 楚尧刮了刮白婴的鼻尖儿,却不肯作答。白婴看他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就忍不住感叹:“你们光棍儿府倒也真不是浪得虚名,外界都说你不近女色,才把林纾拒之门外。依我看,的确如此。” “嗯,我是不近女色。” 白婴刚想脱口这是病,得治。结果,楚尧补充了一句:“但我近你。” 白婴“扑哧”笑出声来:“堂堂定远大将军,竟也学着油嘴滑舌了。” “阿愿的功劳。” “你这是在骂我吧?”白婴又接连戳了楚尧好几下,末了,方拉着他的手在桌边坐下,收敛了玩笑意味道,“山雨欲来,你是不是想一次性引爆都护府内潜藏的暗流?” 楚尧默然不语。 白婴压根儿用不着他点头,已把这份心思猜得七七八八:“你清楚城中混入了奸细,是在借机试探楚家军里有没有山鹰的存在。与其让他们掌握先机,不如棋子由你落下。倘使楚家军里真有山鹰,我的身份则会成为他们煽动众人的理由。甚而闹大了,还会成为你落在朝廷手里的把柄……”她叹了口气,“不是只有这一个法子,你这一局,赌得太大了。” “无妨。”楚尧一脸的气定神闲。 白婴眉头一拧,大将军立刻化身妻管严,启齿解释:“我确然是这般思量的。不过,重点从不在于山鹰。这群杂鱼尚不足让我放在眼内。只是事关你的身份,我迟早会赌这一回。” “如果,结局不如你所想,该如何?” “四年前,楚家军折损了四成。” 白婴瞳孔骤缩:“这四成的补给,便是你的底气?” “可以这么讲。” “你……” 楚尧笑笑,理了理白婴的耳发,说:“其实不止四成。这几年新旧交替,老兵退伍,新兵参军,仔细算起来,超过五成了。” “所以,你是想辨别他们的忠诚度,肃清反对之声。楚尧,我……我不明白,楚家军是你们楚家一手创立的,发展至今,这些人全心全意相信的,并非朝廷,而是你本人,你为何……” 还要培植新的心腹。 楚尧的眉眼仍旧挂着温和的笑,本是不愿说明,白婴掐了他一把,他才轻声道:“不急,你会明白的。” “何时?” “快了。” 他不肯把话说到明处,白婴也没法严刑逼供,只好静等着他所指的时机。 次日一大早,兴许是怕白婴又在房里捣乱,翻出楚大将军不堪面对的过往来,他索性把白婴带在身边。上午白婴陪着楚尧在书房里处理军务,其间李琼和王威来了一趟,巴不得用眼神把白婴千刀万剐。至了下午,楚尧干了桩大事,把白婴带去了都护府的兵器库,参观叶云深上供的火器。 于一军而言,兵器库乃重中之重,平日里就算几个副将要出入,都得先拿到通行令。而白婴背着十六国女君的名头如此堂而皇之地进入,无异于让她掌握了整个都护府的命脉,让众人如同头悬尖刀。楚尧不以为然,二人从兵器库出来,他就兀自领着白婴上茶楼去听戏文。 白婴起初还以为,这戏多半是她喜闻乐见的情情爱爱,书生小姐金风玉露一相逢,日日夜夜干柴烈火之类的。不承想,听了个开头,她才发现,这戏选得着实精巧。 那说书先生口中的主角,是一位姓袁的将军。将军生逢乱世,遇关外部族入侵,在战场上拼死抗敌,屡建奇功。本该步步高升,却因朝廷奸人当道,始终郁郁不得志,最后被迫辞官返乡。数年过去,关外部族长驱直入,一度围困京都。朝廷慌不择路,这才想起骁勇善战的将军,提拔他重返战场。 在将军的带领下,敌人撤离,成功解了京都之危。可这场战事还没落下帷幕,奸人便陷害将军通敌叛国,给了敌军一次实施反间计的机会。两方作用之下,将军被判凌迟。极尽荒谬的是,他在战场上鞠躬尽瘁,死后却落得一身污名。百姓们争相抢食他的肉,甚至没留给他一具完整的尸骨。 世人不在乎,他是不是以一腔热血捍卫过山河。他们只信自己的道听途说,只想找一个战后余生宣泄痛苦的途径。 白婴听完这出戏,在茶楼里呆坐了半晌。楚尧也没催促她,慢条斯理地给她剥着瓜子仁儿,递到她摊开的掌心里。 许久,白婴失神地问:“你说,这将军临死之际,在想什么?” 楚尧默了默,云淡风轻地答:“大致……是在想,不值得。众生愚昧,只知谎言可以骗人,殊不知,真相亦能作假。” 白婴没吭声,仔仔细细地琢磨着楚尧这句说辞。 出了茶楼,已是戌时二刻。 白婴略感犯困,楚尧便背着她,慢慢走过十里长街。连下了几日雨的青石板路湿气尚未散尽,八月的热风一拂,吹在人的身上极不舒坦。白婴枕着楚尧的肩背蹭了蹭,周遭风声徐徐,人音稀疏。两边屋檐的灯笼轻晃,拉长了一双寥落的影。 她像是下定决心,低声说:“宝贝儿,我会保护你的。” 楚尧失笑:“这话……是不是理当我来讲?” 白婴闷闷地摇脑袋:“我也没什么所求了,这一辈子的心愿,其一是保护你,其二便是结束这一场战乱。你就当宠着我,给我个机会吧。” 楚尧不置可否。沉默了大半路,他忽而道:“我有。” “什么?”白婴没听清。 楚尧重复道:“我有所求。” “呀,那楚将军求的是什么?说来听听?” 楚尧但笑不语,就此断了后话。白婴正想吐槽他这欲言又止吊人胃口的毛病,腹稿还在舌尖打转,二人已走到了都护府正门外的街道上。赵述焦灼地立在几步石阶下,一见他们的身影,忙不迭迎上前,作辑道:“都护。” 白婴从楚尧的背上跳下来,龇着牙打招呼:“述哥。” 赵述颔首示意,末了,他挑着重点说:“今日安阳入兵器库的事诚如您所料,激化了将士们的情绪,眼下李琼、王威、江安连同三营参将、都司、把总等九十七人,都在议事堂内。校场上,还有府兵和骁骑尉,约莫百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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