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述说,这么多年,他以为一切都变了,可又觉得,好似什么都没变。 如今白婴终于听懂他的话,苏逸还是当初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啊。他说过的,他恩怨分明,谁害过他,无论多久,他会把欠的债收回来。可谁要是对他好半分,他会掏心掏肺,自己的命也不计较。 于他而言,在这世上,对他好的,便是白婴,便是这楚家军千千万万的将士。 他怎舍得,他们为他,踏尸山血海,一无所有。 白婴明白了朝廷大军为何一直不动,也明白了那日李琼三人自书房出来,为何会红着眼睛。更猜到了那个红木匣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 她发了疯一样叫喊着向恒放开她,不知喊了多少声,直到,一声命令判定了生死—— “放箭!” 白婴的心口,在那短短的一瞬,枯败成灰。她看见向恒用长案挡在两个人身前,她听见耳边有破风的箭矢声响。她不再挣扎,仿佛她的生命也自此终结。 许久,久到依稀是已经过完了一生,白婴双目混浊,哑声道:“放开我。” 向恒解了她的穴道。她推开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门外。每行一步,她都想起苏逸说过的话。 年幼时,他说,没人爱她,我来爱她。没人娶她,我来娶她。 跟他回了将军府,他说,我将来约莫是要上战场的。万一我死了,你便以这块名牌立个衣冠冢,就算……还了这份恩。 第一次离别时,他说,一年之期,此后,生死不弃。 再重逢时,他说,他已经没什么想要的了。 后来生死阻隔,他说,你为什么不肯……救救我。 她救了,他却放手了。 白婴站在议事堂外,满地都是箭矢,横七竖八地堆叠着。他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手中那柄长剑垂直指着地面“叮”的一声,脱手掉落,一如那杯他没喝的合衾酒。 到了现在,他为何迟迟不肯饮酒,白婴都像是猜到了。 她走上前去,用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背上。从前她也会隔三岔五做出这个动作,只是那会儿苏逸能转身抱住她,这次却换她抱住倒下的苏逸。她受不住他的重量,随他一起摔倒在地,又忙不迭跪坐起来,将苏逸搂在怀里。他的前胸贯穿了数支长箭,喜红的衣衫更添艳色,他一咳嗽,嘴角便涌出了黏腻的血。 白婴慌乱地用手去擦他的脸,好似这样做,能帮他止住血似的。她的泪大滴大滴地落,砸在苏逸的脸上,睫毛上。 苏逸还是那样温温柔柔地喊她:“阿愿……现在,你终于可以……叫我的名字了。你……你唤我一声,好不好?” “苏逸……苏逸……苏逸。”白婴一声一声地叫着他。 他眯着眼笑了笑:“这个执念……也算是,得以成全。”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白婴泣不成声。 苏逸又咳了咳,好不容易咽下喉咙的腥味,慢声道:“那天,在城墙上,我看见那一百八十七人命丧黄泉……竟是……没有太多感触。那时,我便知,那蛊,会让我的理智慢慢失控……” “你答应我的,会宠我一辈子。也是你说的,不到寿终正寝,都不算一辈子。你怎敢……怎敢如此骗我啊……你让我不负你,你又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以后上哪儿去找……第二个这么宠我的人啊……你个骗子,骗子!” “你……你别哭。阿愿,我宠你这么多年,也次次让着你,这一回,当我自私,你让着我吧。” “我不让……我不让!” “听话,阿愿……” 他握住她的手,把藏在掌心里的钥匙交给了她。那钥匙沾着血,刺目的红。 “拿着那纸赦令,离开……遂城。以后……若有需要,再、再找李琼他们相帮……他们会照顾你。” “我不要……我不要别人照顾,我只要你!” “那一杯……合衾酒,我怕喝了,就再舍不得走了。阿愿……” 白婴的哭声越来越大,回荡在寂无声息的校场上,催闻者断肠。苏逸靠在她的怀里,疲惫地敛低了眼皮,他的薄唇张张合合,声音却渐低。 “你的兄长……算不算,还给你了?阿愿,下辈子来找我,你要……记得。” 尾音散在寒凉的夜风里,如同曲终人散的折子戏。白婴的号啕变了调,尖锐地撕裂了这西北的初冬。 李琼、王威、江安站在列队的士兵前,热泪盈眶。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那日在书房里的一场谈话。 “将我的身份在军中传播开来,以此定我罪名。待我死以后,楚家军不复存在,兵权自会重归朝廷。这月余我与季明有信件往来,皇帝已下赦令,允诺阿愿这一生安稳,也不再追究楚家军之责。这场仗,不打了,最后一场戏,有劳诸位配合。此后海晏河清,留守军中也好,解甲归田也罢,都由尔等选择。” “都护!我等敬重的是都护,而非楚家虚名,只要都护愿意,我等愿为马前卒,换了这天下!” “那军中的兄弟,有多少会担不孝之名。尔等既然敬重我,我怎忍心,拉你们进地狱。听我这一言……”时下的苏逸站在窗前,晦涩烛火如滚滚红尘,罩他一身,“诸位,带弟兄们,回家吧。” …… 这一夜,十一月二十二,皇历写着,宜嫁娶,忌土葬。 季明率兵入城,欲斩下苏逸头颅。白婴与三名副将不肯,两方冲突险些一触即发。季明为大局计,查验苏逸尸身后允白婴扶柩出城。 十一月二十三。 天晴。西北风刮得塞外黄沙萧萧,苍茫之色掩天蔽地。李琼三人亲自送白婴和向恒带着苏逸离开。问她去哪儿,她未作回答。那二人驱赶着马车走出很远很远,在山坡上回头驻足。城墙斑驳,处处皆留战争痕迹。古老的“遂城”二字爬满了青苔,一笔一画,俱是那落幕的生离和死别。 白婴摸了摸棺木边沿,轻声道:“苏逸,我带你,回家。” -正文完
第二十七章 番外 岁月可昭雪 承昭十年。 临近年关,江州郡的一个水乡小镇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此地气候宜人,便是深冬时节,也算不得太冷。刚过了午时的饭点,傍着河边的一间茶寮里,就人头攒动。 大伙儿兴致勃勃地围观着一个老头儿和一名小姑娘下棋。那小姑娘看起来十一二岁的模样,分明长得可爱灵动,可那双大眼睛里,沉淀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厌世情绪,仿佛这个世间的一切都让她憎恶。 她懒洋洋地撑着半边脸,催促道:“李老头,你下快点,想这么久,是要把这盘棋带进棺材里吗?” 李老头一听,一边捶打着胸口,一边熟稔地打开手边的药包,拿出一根人参嚼巴嚼巴。 “你……你别急啊,这一次我一定能赢你!” 小姑娘神色寡淡:“你和你的棋友们已经说了两年要赢我,结果还不是输得老脸丢了一地。” “啊……你、你!”李老头你了半天,小声嘟哝,“这性子都随了谁啊,明明她娘那么随和的一个人。” 话音落地,李老头又想到什么,赶紧冲一旁观战的年轻人递眼色:“对了,黄书生,你昨日讲的故事还没说完,倒是继续啊。” 黄书生:“啊?” 李老头挤眉弄眼:“快说,快说。” 黄书生会意,无奈地笑笑,清了清嗓子,当真讲起一出被世人遗忘的过去。小姑娘这时似乎才提起点兴趣,表面上不动声色,眼光却有些失焦,不再专注于棋盘上。 “昨日我讲到那定远大将军楚尧,在奉安二十七年,一箭射杀自己的义妹,换回一百一十九名百姓,此举让人叹服其后悠悠岁月,他的义妹安阳不仅没死,还成了十六国的女君……” 茶寮里众人听得有滋有味,不时唏嘘,不时议论。小姑娘脸色沉静,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李老头则趁她不备,赶紧换了好几颗棋子。 待个把时辰过去,故事逐渐接近了尾声。 黄书生呷了口茶,坐下道:“后来啊,就在奉安三十二年,还没翻过年关,楚尧出事,遂城也破了。十六国大军驻扎遂城,无恶不作。这位十六国的女君白婴,领着城外的楚家军,来了一次瓮中捉鳖。此战过后,西北十六国彻底覆灭。可惜啊,这位女君的命途,委实是苦。” 黄书生禁不住叹息:“她身是十六国的女君,当时的情形下,无人在意她是不是结束了战事,保了一方平安。百姓和朝廷都只知晓,她是十六国最后的余孽。皇帝要处死她,百姓也要她的命,只有定远大将军,想让她活着。为了让她活着,楚将军不惜和朝廷起了冲突。说起来,那会儿的皇帝真不是个东西,非要玩鸟尽弓藏那一套。他诛杀楚家军亲眷,以此威胁楚尧。楚将军是何等气概,他不想连累自己的兵,最终自愿死于士兵们的箭下,卸了一身的兵权,归还给朝廷。再往后的事,便是尽人皆知了。” 众人扼腕感慨,黄书生慢悠悠道:“楚尧死后的半年,早有隐患的朝廷很快就变了天,梁朝走向了灭亡,这才有了咱们大晋的安稳盛世。大抵那狗皇帝临死都没想明白,若非他杀了楚尧,梁朝兴许还不至于葬送在他的手里。只可惜啊可惜,一对璧人,遭逢乱世,终不得长相厮守。咱们陛下登基后,坊间逐渐传出了当年那一战的真相,陛下经过查实,方为这位女君正了名。但这正名来得太晚,女君已经听不到了。” “哎,如果当时的百姓能理智一点,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许就不会造成这出悲剧。” “百姓只是缘由之一,重点还是在朝廷的态度。这位女君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十四岁救下一百一十九人,后来又救下一座城。虽往事不可追,但她必定留名青史的。” “是啊,望她地下有知,能够安息。” 小姑娘突然喃喃地接了话:“她听得到。” 所有人都朝小姑娘投去探究的眼神。 她突然笑起来,说:“她一定听得到。” 镇子上的人鲜见到这位小姑娘露出笑容。她棋艺高超,常常在这间茶寮里与人对弈,但总是一副厌世的表情,这还是头一回,大伙儿见她笑。 她把视线定格在棋盘上,挑了挑眉,然后不动声色地落了棋子。 少顷,李老头欢呼起来:“我赢了!你们看,我就说!我能赢。” 茶寮里的人跟着起哄。 此时,三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和一名温润儒雅的小公子站在不远处的石桥上,唤这小姑娘。 “苏愿愿,回家吃团年饭了,李叔他们都到了。” 苏愿愿应了一声,高高兴兴地蹦跶出去,跟着那四人一同走远。 李老头望着那四人的背影,说:“这几人又来了啊。每年这个时候,总能见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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