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嫁了与她一同长大的小先生,而我,尚公主。” 两个孩子几乎同时抬头,一个直直地看向裴行慎,而另一个只能在黑暗中打转,惊愕得不知所措。 他们都不曾听说过蛛丝马迹。 “知道此事之人甚少,长公主是其中之一。” 对上儿子深邃又复杂的目光,男人的神色仍旧沉冽如常,但眼神变得平静而悠远,显然是想到了些美好的记忆。 近二十年前,礼教更为严苛,婚事几乎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自己做主。 他与阿意机缘巧合之下相遇,一见钟情,但始终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过半点越轨之举,外人面前更不曾表露半分,怕有损她名声,所以大多人都不知道,裴行慎曾有过一位刻骨铭心的爱人。 只当他生来薄情。 “这些年我未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也未履行好承诺,若梨如此,我有责。” 话音未落,裴行慎猛地扬起鞭子,狠狠抽在自己身上! “父亲!”裴屿舟惊呼,起身就要制止,却被男人一声冷冰冰的“跪下”给摁了回去。 一下接一下,鞭声响亮密集,如倾盆骤雨,将若梨心间所有情绪都冲刷了干净。 她的脚不知不觉后退,直到抵上墙根,纤弱的身子瑟缩起来。 酸水漫过心脏,疼痛难忍,没一会儿少女便通红了眼眶,不停落泪。 英国公心里只有她的母亲,这些年始终远在边关鲜少归家,让裴屿舟替他照顾她,或许也正因此,她才劫难不断。 可她,恨不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这鞭声方才止歇。 黑色锦衣早已破损不堪,溃烂的血肉翻飞,裴行慎的上半身难寻半分完好之处,地上也落下了点点猩红。 可他始终站得笔直,神色不见分毫变化,仿佛这五十鞭只是微不足道的抓挠。 垂眸看向半低着头,面色不清的裴屿舟,裴行慎握着鞭子的手紧了又紧,向上抬起半分,又顿住。 他虽是长公主所出,可也是他的血脉。 “裴屿舟,我没做到承诺,你也没有。” 说完后,他才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后,前脚站定,后脚鞭子就狠狠甩向了他笔挺的背脊。 而跪在地上的裴屿舟同样不曾有半分动摇,他一直盯着瑟缩在角落,眼眸空洞,泪流不止的若梨。 若她好不了,他便将她风光娶进门,护她一辈子。 若她好了…… 想到这,裴屿舟垂下眼帘,不曾在列祖列宗面前许下什么。 尽管知道自己该做的,是尊重她的意愿。 裴行慎打了儿子三十鞭。 将染满二人鲜血的鞭子丢在地上,他的面色沉然,眉宇间透出丝许罕见的疲惫。 “记住,你是裴家的子孙,更是个男人。” “这是最后一次。” 裴屿舟和若梨离开后,男人捂着皮开肉绽的心口,牵了牵唇角。 屿舟,父亲并不是你该追逐的人。 - 回府后若梨就泡在了药罐里。 御医来过数次,城里的其他大夫也都给她看过诊,但最后皆是无能为力,只能拿着诊金匆匆告退。 每次送他们离开,春枝都会不死心地追问,请求,可无济于事。 唯一让她们舒坦些的,便是含霜如今已不在芳华园,她被贬为最下等的粗使婢女,负责在皓月院洒扫浣衣。 而那最恶之人仍在这奢靡舒适的院子里悠然享受着锦衣玉食。 被鞭笞后,裴屿舟上了药便又去寻父亲,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悉数告知。 姜锦芝长于皇宫,后入国公府,她的手绝对伸不到城外的福安寺,包括惊马之事,背后肯定有其他人的影子。 但一件关乎若梨的名声,不宜大肆调查。 而另一件更是没留下任何线索和证据。 追雪被找到时已经被猛兽撕咬得不成样子。 当时在场,目睹一切的只有太子的两个侍卫,但他们全顾着若梨,根本没注意到什么可疑之人。 不管两人说的是不是实话,他们都不能将人抓来审问。 那毕竟是太子的手下。 父子俩不得不从长计议。 - 裴屿舟每天都会去若梨的园子,风雨无阻。 有时待得很久,有时只是半个时辰,却从不曾进屋,也没出过声。 他看着她喝药,在春枝寸步不离的陪伴下拄着盲杖摸索,于无尽的黑暗中以另一种揪心的方式重新熟悉她的芳华园。 不知不觉,燥热压抑的六月就过去了。 若梨喝了很多药,依旧看不见,但她已经不会在不知第几次被绊倒时骤然崩溃,痛苦哭泣。 她习惯到开始麻木了。 _ 这天,用完午膳后,若梨和往常一样在春枝的搀扶下坐到梳妆台前,在她为自己卸去头上的珠花时,她轻声道:“春枝,封官的旨意都下来了,我听说张广要去安邻县任职。” 指腹轻轻摩挲着一个精致的方盒,她的动作异常温柔,透着几分留恋和不舍。 “谁与姑娘说的?” 闻言春枝的神色变得错愕,回过神后她便询问告密的人,有些气恼。 若梨将盒子捧到春枝面前,微微仰起头,窗外阳光温暖热烈,那双没有聚焦的空茫眼眸此刻似乎也明亮不少。 她笑着说:“这是好事呀,为何不告诉我?” 望着少女柔美如画,却终究少了一点神韵的眉眼,春枝心里闷得发疼,声音也低了不少:“姑娘你好好养病,我不会离开你的。” “卖身契我一直留着。” 尽管知道自己的眼眸里只有空洞,可若梨还是习惯性地垂下眼帘,藏起酸涩与悲伤,有几分无奈地道:“春枝,我如今都适应了,府里的现状你也知道的,你留下来我心难安。” “而且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翠姐一家于我有恩,你想叫我恩将仇报吗?” 春枝的眼眶红了,在泪珠即将落下时她狠狠抹了干净,甚至将眼周的肌肤都搓得火辣辣的疼,她哽咽着:“可是姑娘,若没有你与世子我早就沦落风尘,可能已经没命了,你让我在这时候丢下你,不也是叫我忘恩负义。” 不曾想春枝会这般反驳,若梨有过片刻的怔愣,继而又温柔地笑了起来,她将盒子放下,伸出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很快便有一双布着粗茧的手回握住她。 “春枝,你过得好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这里面有我攒的一些金银,还有几样不错的首饰,都给你做嫁妆。” “不要再与我客套,更不要推辞了。我有些乏,想午憩。” 轻轻抽.出被春枝握住的手,若梨转过身,纤细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两下,便摸索到桌子,而后撑着站了起来。 春枝望着她纤细落寞,仿佛风一吹就会不见的背影,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她走了姑娘或许真的会心安,可自己却不能,除非姑娘已脱离这可怕的地方。 - 春枝离开的这天夜里,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若梨让她进屋与自己一同睡。 只是这一夜谁都没能睡着。 清晨,风中多了丝许沁凉的湿意,院里落下的枝叶已被小厮清扫,花树上坠着的水珠倒映着冉冉升起的阳光,明亮清透,却也在点点消失。 春枝如常伺候若梨洗漱,梳妆更衣,直到她用完早膳,她依旧坐在一旁剥瓜子和花生。 当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二人脸上时,那两个盘子也已经不知不觉满了大半。 若梨的唇瓣翕动过好几次,却因为源源不断的酸楚,卡得嗓子发苦作痛,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直到张翠在小厮的带领下走进这方静谧不已的小院。 张广要去安邻县了,随行的还有他们的父母,以及春枝的母亲,幼弟。 他们已尽可能将出发的日子延后。 而且一行人其实天刚亮就进了城,已在偏门等了许久,实在不能再耽搁。 “春枝,我不便远送,记得要与我写信,报声平安。” 明白张翠言语之间的顾忌和为难,若梨双手攥着盲杖,止步于门口,没有再跟着往前去,尽管看不见,可她依旧倔强地看着前方,笑得温柔又明媚。 仿佛要离开的不是春枝,而是她自己。 回过头望着若梨,她的脚仿佛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挺拔身影自屋顶无声落下,春枝怔怔地对上裴屿舟矜贵的凤眸,惊得忘记了行礼。 世子是何时来的? 少年不曾说话,只朝她微微颔首,眼神里的意思清楚分明。 走吧。 紧咬着唇瓣,已经满脸泪水的春枝将包裹都递给张翠,而后直直地跪了下来,却没发出半点异样的响动。 若梨看不见,自然也不知道,而站在她前面不远的裴屿舟并没制止。 他看着春枝磕了三个头。 “姑娘,再见。” 眼帘扇动间,泪水又自春枝眼眶坠落,她没擦,头也不回地往外跑,脚步声很响。 如此只是想告诉若梨,自己已经走了。 她要早些进屋,不要在外面傻傻晒着。 院子里终于彻底静了下来,却空荡得让人晕眩。 灼热的阳光洒满了少女白皙赢弱的小脸,甚至将她照得有几分剔透,像是要随着院里的水汽一同蒸发。 若梨的牙关绷不住了。 她缓缓蹲下,紧抱着那一根并没有捂出半点热意的盲杖,哆嗦着,泣不成声。 她想活着,可她害怕孤身一人。 而且,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殊不知,裴屿舟已无声地来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罩住,挡去了炎炎光芒。 她哭了多久,他便陪了多久。 _ 下午,裴屿舟带着六七个小厮,还有两个刚招进来不久的婢女再次踏入若梨的院子。 这也是她失明至今,他第一次没有翻墙,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 “程若梨,今日起搬到我那住。” 他看着正从软榻上起身,懵懂倦怠的少女,视线飞快地自她肩头凌乱的衣衫,以及那片白嫩如雪的肌肤上扫过,接着便负手在身后,低声道。 哭了一上午,中午也只吃了瓜子与花生,精神不济的若梨此刻脑中仍是混沌,她下意识伸出手,摸索竖在榻边的盲杖,将它紧紧抱进怀里。 “不要。” 若梨本能地摇头拒绝。 闻言裴屿舟也不生气,他一步步来到她面前,没有像之前那样刻意收敛脚步声。 而少女的身子也在往后缩着,直到半仰在榻上,再无退路。 俯下身,裴屿舟温热的,略变得粗沉急促的呼吸拂面而来,却再没了她熟悉又恐惧的沉香味。 自然而清淡。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2 首页 上一页 23 24 25 26 27 2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