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林沐一说话就爱抓别人胳膊这个习惯,九歌初时是有些别扭的,但两人渐渐熟稔,也就不甚在意了。 “我问大人是否知道《与陈伯之书》。” “什么书?” “《与陈伯之书》。” “那是什么?”他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是一封降书。” “哦。”林沐点点头,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接着又问道:“那首阳山呢?” “当年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兄弟二人极力劝阻,没有被采纳。后来武王求贤若渴,对他二人许以高官厚禄,兄弟二人却坚决不受,来到首阳山,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不久饿死在山上。” “太固执了。”林沐听完评判道,显然对伯夷、叔齐的行为很不认同:“谁当皇帝不是皇帝?” 九歌却并不争辩。柴桑说蟠龙山是首阳山,是也不是。 “真羡慕你和大哥,读过这么多书,知道这么多。” 林沐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让九歌不知该怎样接了。柴桑读过多少书她不知道,但她读过的,真不能算多。 “不过羡慕归羡慕,书我还是不会读的,我与他,对面不相识。” 说完,也不管九歌,自己晃着脑袋走了,颇有几分潇洒的意味。 蟠龙山在澶州西北侧,隐匿于群山之间,要不是之前林沐来探过路,找到它怕是要费一番功夫。即便如此,柴桑等人赶了个大早,到达时也已经巳时中了。 慕容诀曾是行伍之人,今日虽占着个山头,骨子里却无山匪的习气,反而保持着军营中的习惯。就像这蟠龙山上,看着无甚稀奇,实际上布满暗哨,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柴桑等人刚到山脚下时,慕容诀便已经得到了风声。更别提前几日林沐在此蛰伏,慕容诀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任何行动,不过是想看看他有什么后招。毕竟这蟠龙山,已经很久没有“访客”了。 柴桑等人,虽然算不得是行家里手,但习武之人的警惕性还是有的,时值初秋,山上草木尚密,只要有人来回走动,便不可能毫无行迹,因此柴桑自然也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怕是早已在对方眼中。 而一路过来,从他发现的几处暗哨的位置来看,蟠龙寨还是有几分实力的。 不多时,慕容诀便接到了拜帖。看着眼前红底烫金的帖子,慕容诀心中冷笑,倒是是个讲究人,不知这位新到的澶州刺史,又有什么来头。 柴桑等人在寨门外等了片刻,便被请去正厅,从寨门到正厅,一路虽短,但遇上的山匪却个个行动有素,精神百倍,足见慕容诀治寨之严。 对于这位传言中的前朝将军,柴桑心里又多了几分好感。 几人一进门,便看见有一中年男子端坐于大厅之上,看着身强体壮,肤色黝黑,长须髯,双目凝视前方,无形中给人一种威压感。 男子身后站着一个年轻人,五官端正、身躯凛凛、气宇轩昂,好一派正气的模样。 “在下现任澶州刺史柴桑,见过慕容将军。”柴桑拱手行礼,其他人站在身后,也纷纷行礼。 慕容诀闻言一愣,慕容将军,他都多少年没有听过这个称呼了。 “别人都叫我慕容寨主。”这句话出口,连慕容诀本人都辨不清,其中夹杂着怎样的情绪。 柴桑抬头看着眼前之人,不慌不忙地说:“从蟠龙山一路上来,在下倒认为,还是叫慕容将军合适。” 慕容诀眼睛一亮:“你掌过兵?” “并未。” “坐吧。”慕容诀似乎有些失望,一摆手,随即有人奉上了茶。 “不知刺史大人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来请慕容将军出山。” 柴桑话音一落,慕容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极大的笑话,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柴桑并不在意,耐着性子继续问道:“不知将军可有意?” “你看着,倒是比之前来的那些人有诚意的多。”慕容诀放下手中的茶碗,接着说道:“可惜了,我早已立过誓,不再为任何人,当牛做马。” 慕容诀的话,掷地有声,事隔多年,从他的话中,还是能听出狡兔死,良狗烹的悲凉和无奈。 而这句话,同样直击九歌肺腑,这种情绪,她太熟悉了,她的父亲,多少次将这份凉意化入酒杯,多少个日夜里伴着这种悲愤入眠。 “刺史大人还是太年轻,你口口声声说要请我出山,敢问刺史大人,是代谁而来。如若只是大人本身,那又敢问阁下,澶州可有我用武之地?” 柴桑一下理解了慕容诀当年的选择,他这样一身傲气,受不得一点点屈辱,又怎会忍气吞声。 “是晚辈托大了,若是将军愿意,晚辈立马修书一封,眼下开封正是用人之际,定会将将军奉为座上宾。” “口气不小。”慕容诀冷哼一声:“我且问你,开封城内如今谁在主事?” “郭玮,郭将军。” “你姓柴,你与他是何关系。” “是我义父。” “原来是有所倚仗,怪不得敢上我蟠龙山,我生平最瞧不上倚仗他人势力的人。更何况,当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慕容诀轻蔑地说。 “你……”林沐听着,怒火中烧,正要发作,被柴桑一把拦住。 但柴桑只顾及了林沐,却不料九歌一下站起身来,张口就道:“寨主真是躲在这蟠龙山上太久了,见的人少了,话都不会好好说了。”
第7章 九歌的话,让在座的人大吃一惊,对面可是多年前喋血沙场的慕容诀。 只有林沐不管这些,只是躲在一旁偷笑。 “寨主在这山上十几年,怕是不知世间出了多少英雄吧,郭玮将军前些时日才挥师西进,一路所向披靡,攻下开封如探囊取物。” 说完郭玮,九歌话锋一转:“而寨主十几年,只能在这蟠龙山上点着几百山匪排兵布阵,如今竟堕落到当着人家儿子的面骂父亲,慕容寨主,你还别嫌澶州庙小,下了山,你能不能在澶州立足还未可知。” 九歌一番话畅意淋漓,林沐险些当场拍手称快。 慕容诀倒也不恼:“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你就不怕我这几百山匪,让你今日下不了山?” 柴桑立马起身,站在九歌身前,对慕容诀拱手致歉:“抱歉将军,九歌年龄小,言语多有冒犯,还望将军海涵。” 慕容诀摆摆手:“我自是不会与个小姑娘计较,但是这姑娘,又是什么来头。”说话横冲直撞,倒是勇猛的很。 “乃是我的文书。”柴桑笑了笑,他也没有料到九歌方才会如此激动。 “好手笔。”竟用女子做文书,这柴桑,倒是与众人不同,偏这女子,确又不同凡响,敢在他的地盘和他叫板,还能说会道。 “可惜,今日无论怎样,我有用抑或无用,澶州还是开封,我都决计不会下山。”任柴桑等人怎样说,都是徒劳无功,慕容诀没有丝毫动摇。 示意九歌坐回自己的座位,柴桑接着说道:“将军当年遭遇,在下深表遗憾,将军为着气节,抛下功名利禄,着实令人敬佩。” “但将军蛰居蟠龙山十几年,实在让人惋惜。若是将军在朝中,如今天下大势,实未可知,或许天下已定,百姓安居,不再有战乱之祸,不再受漂泊之苦。名将百年难遇,将军年少成名,一身抱负无处施展,岁月蹉跎,将军,可惜了。” 柴桑这些话,并不是表面功夫,是真的惋惜慕容诀的遭遇。 但惋惜归惋惜,他始终记得自己来这儿的目的,于是继续说: “可蟠龙山不是久居之地,之前多方力量久攻不下,将军心中也清楚,并非全是山寨固若金汤,而是朝廷没有动真格。” “可无论眼下世道多乱,总有四海升平的一天,届时,蟠龙寨还能安稳吗?就算将军彼时还在世,可有力回天?岂不是夷祸子孙,误人性命?” 说着,柴桑的目光越过慕容诀,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将军当年一气之下,上了蟠龙山,一晃十几年,将军不问世事,可曾问过令郎,想不想看看人间烟火?” 时至今日,九歌才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攻心为上,柴桑这一番话,慕容诀很难不动摇吧。 毕竟慕容诀虽然固执,可这固执,不过是不甘,不甘一腔热血空洒,不甘一身抱负空有,这样的人,午夜梦回,怕也是披坚执锐、铁马冰河吧。 奈何天不遂愿,利刃藏锋十几年,还能伤人吗?可就算他心灰意冷,止步于此,又怎能不为子孙打算,纨绔子弟也就算了,偏又有个好儿郎,他岂能甘心? 九歌看着柴桑,想到那日还在他面前提《与陈伯之书》,真是班门弄斧了。他话里的人间烟火,不恰比“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听完柴桑的一席话,慕容诀陷入了沉默,悲愤也好,可惜也罢,他一生已然如此,可他的独子,慕容柏舟,武功才学不输他当年,甚至更盛,难道要随他,隐没在这山林之中吗? “柏舟,你怎样想。”慕容诀侧过脸,对身后的年轻男子说,眼睛却低垂着,没有抬眸。 男子从慕容诀身后绕过,走到他正前方,双目凝视着木椅上端坐的人,缓缓说道:“父亲,孩儿愿意下山。” 慕容诀心里仿佛突然松了一口气,知子莫若父,于柏舟而言,这远离尘嚣浮华的蟠龙山,无异于一个牢笼,惟有横刀立马才是他心中所向。 “我这儿子,自小熟读兵书,一身武艺,也算是出身将门,不知可还入得了刺史大人的法眼?”慕容诀终于卸下心里的戒备,语气软了下来。 柴桑不胜欣喜:“若是令郎肯来,柴某三生有幸。” 慕容诀从座位上起身,缓缓走到慕容柏舟身前:“你可愿随他下山?”慕容诀仰起头,看着慕容柏舟的眼睛,不知何时,这孩子居然比他高出半头。 慕容柏舟没有丝毫犹豫,一脸郑重地说:“孩儿愿意。” “纵使有一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慕容诀再次确认。 “落子无悔。”慕容柏舟眼神里满是坚定。 “好,希望你有福分,不会重蹈我的覆辙。”说完,慕容诀转身,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大厅之上,再次陷入一片寂静,良久,慕容诀才有出口:“如此,下山去吧。” “父亲……” 慕容诀摆摆手:“刺史大人也下山去吧,不日,我将遣散众人,蟠龙寨到此为止。” “父亲,父亲不随孩儿下山吗?”听说慕容诀要遣散蟠龙寨,慕容柏舟一脸焦急。 “不了。”慕容诀轻叹一口气:“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再来接为父,去看看京都的繁华。” 在等慕容柏舟收拾行李的功夫,林沐凑到九歌身边:“你胆子怎这样大?你就不怕慕容诀真个把你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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