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沐又继续说:“他让你好好干,他在青玉巷等你。” 青玉巷,是他们一家在开封的宅邸…… 所以义父这是在对他说,开封已是他囊中之物,他等他回家。想到这里,柴桑心里不由有些触动。 “对了,郭伯伯还让我带来这个。” 柴桑这才发现,林沐马背上还有一只铁篋。林沐把它取下,扛着走过来,凑到柴桑耳边,悄悄说了两个字。 柴桑一脸震惊,林沐却示意他不要声张:“郭伯伯说,小心行事。” 义父手里居然有这个! 事不宜迟,柴桑立马找到南昭容和九歌,悄声说了此事,二人听后对视一眼,眼里是掩不住的惊讶,随后便依柴桑所说,以身体为由,劝当地百姓暂时回家休息。 然而这些百姓刚刚走出山谷不远,便听到一声轰天巨响,有好事者当即返回,却见大水如一条巨龙奔涌而来,大有一泻千里之势,这是,开了? 待回到原地,只见柴桑等人一脸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对眼前之事毫不在意。 然而他们不知道,亲眼所见的人,此刻内心深处有多惊骇。人可以改变自然,甚至可以征服自然,若是愚公生逢此时此地,怕不是愚公移山,而是愚公夷山。 柴桑心中一块大石随即落地,之后几人赶到重明堤,水位果然下降,后几日,天公居然大发慈悲,雨势渐弱,开始出太阳。闵县、澶州终于一扫阴霾。 柴桑心知,水患过后,极易产生瘟疫,但他心里明白,自己所借义父之势,能做的也仅限于此,更多的,便无能为力。 眼下最要紧的是,义父那边不知是何情形,他很不放心,战况如何不仅关乎他与义父二人,更关乎几十万将士的身家性命,总之一句话,他得回开封了。 临行前,柴桑特意去见了南昭容和九歌,他原先是想,邀请南昭容师兄妹与他同去开封。届时,他会向义父举荐,凭借南昭容的能力,定能在军中立足,他师兄妹二人,便有了栖身之处。 可走到门口,又改了主意,开封那边的情形他并不清楚,若是不妙,岂不是生生害了他二人,所以话到嘴边,却临时改了口。 “南公子,九歌姑娘,眼下我有要事,要回开封。但有一事相托,不知二位能否应允。” “公子请讲。”南昭容毫不犹豫地说。 “大水过后,极易滋生瘟疫,二位学识广博,又深得百姓爱戴,不知可否在此多住些时日,留心关注此事。”提起此事,柴桑显然忧心忡忡。 “自然可以。”不等南昭容出口,九歌果断应下。 “请二位放心,此间事未了,我一定还会回来。”说着,又看向九歌:“此前姑娘说我,轻诺必寡信,不妨借此试试,柴某可还值得信赖。” 九歌当然听出了柴桑语中的戏谑,便笑着说到:“公子这是要徒木立信?” 闻言,柴桑也笑了:“卫鞅下场不好,我不要学他,姑娘就委屈一下,当一回试金石,来为天下人试试我,究竟能不能经得起考验。” “如此,便希望公子是真金了。” “承你吉言。” 柴桑走后,南昭容啧啧称奇:“没想到师妹竟然有女诸葛的风范了,那柴公子果然没有邀请你我去开封。” 九歌看着柴桑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说:“所以可见,他真的是个思虑周全的君子。” 才从澶州的事中脱身,柴桑马上又陷入另一层担忧中,虽然此前林沐带回的消息,对于开封,义父似乎志在必得,但他还是急切地想知道,那边究竟怎样了。 开封并不是他的故乡,但随着里程一点点逼近,他竟心生怯意,一点点逼近开封,就是一点点逼近现实,不知他义父带着大军一步步攻到开封城下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 路上不可能没有一点消息,从别人的口中,他得知义父攻破城池,刘昂在宫中自裁,义父那句在青玉巷等他,竟然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 开封城外,战场显然已经被打扫过,但空气中弥漫的浓重的血腥气仿佛还在提醒人们,这里几天前经历过怎样一场残酷的血战。 柴桑此刻坐在马背上,抬起头,城楼上高高悬挂的“开封”二字依旧很高、很远。 天行有常,天又无常,几十年前这里还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谁能料到,短短几十年,这座城便已成为四朝都城,经历了五姓十一任至尊,走过了别的城池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程。 而于柴桑,他打马自城洞穿行而过,头上一块块巨石垒就的城墙仿佛一层层叠在他心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离开这里不过一年之久,一年间,沧桑巨变,一年前城内还有他的家,家中有如花美眷、儿女双全,一年后,他身后只有林沐,像极了他兄弟二人在南国漂泊的那些年,这便是,黄粱一梦吗? 街头少有行人,整座城像一只刚历经一场恶战的巨兽,伏在地上,静静地喘息。先前大都的热闹与繁华,像前夜的美梦,此刻的它,破败而寂静。 一列列士兵巡逻经过,显示着此时的情形多少有些不同。这便是刚经历过战火的城池,和时下别的城池并无两样。 跨过一条又一条街道,见过一个又一个关门的店铺、折断的酒幡,走过青玉巷几十丈的青石板路,他终于来到门前。 没有僮仆欢迎、稚子候门,门匾上的郭府二字和门口的石狮都似与前日不同,守门的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没想到有一天,家门也能这样陌生。 “放肆,这是公子。”林沐用手推开面前的长矛,大声呵斥。 士兵们面面相觑,眼前人确实陌生,他们也并不知什么所谓的公子。 “公子!”一声熟悉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正是在澶州和柴桑分开的李彦明。 “这是郭公的公子,快去禀报郭公,公子回来了。” 士兵一溜小跑,奔向郭玮的书房,李彦明赶紧把柴桑迎了进来:“公子一切可好?” “还算顺利,义父这边……”柴桑欲言又止,眼前的情形一目了然,他该问什么,他能问什么? “一切都好。”李彦明笃定地说:“开始是难了些,刘昂毕竟年轻,又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后面渐渐沉不住气……” “桑儿。” 柴桑闻言抬起头,只见郭玮身着常服,大阔步向自己走来,义父的形象渐渐清晰,他的面容依旧坚毅,却明显苍老了几分,他每走一步,柴桑心中的愧意便增添一分。 “义父。”在郭玮行至面前时,柴桑双手抱拳,单膝跪下。 “起来吧。”郭玮扶住柴桑的小臂,将人拉了起来。 “义父,我……” 不等柴桑开口,郭玮就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再说。 “先回房休息吧,有什么事,晚间再说。” “好。” 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屋内的装饰却陌生的紧。也许是有心人怕旧物勾起伤心,故而全部装饰一新,也许是那场浩劫早已把原先的一切统统毁掉。 他眼中一一闪过这间屋子里的常客,相敬如宾还未来得及相知的妻子,蹒跚学步还不会叫爹爹的儿女,他们的到来和离去,都那么仓促。 林沐默默关上门,悄悄离去。既然没有办法分担大哥的痛苦,最好就不要说话,不要介入。 林沐已经数不清柴桑经历过多少这样的时刻,他痛恨的,正是这一点。 他不明白,在老天的眼里,什么才是人的极限,为什么要把多重的痛苦,反复施压给同一个人。该死的刘昂,该死的世道! 作者有话要说: 。
第5章 晚饭是柴桑、林沐与郭玮一起吃的,依旧是熟悉的菜色,多少年了,郭玮在军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职权越来越大,但饭菜的规格几乎没变过。 晚饭过后,料想他父子二人应是有话要说,林沐便借口走开了。 柴桑随着郭玮来到书房,昏黄的灯光下,郭玮一身长袍,卸掉了武将的威严,像天下最寻常的父亲。 柴桑走到屋子正中央,对着郭玮,直直跪了下去:“义父,孩儿辜负了您的苦心。” 郭玮看着正前方直挺挺的身影,没有扶他起身,也没有吱声,而是静静地听柴桑继续说。 “身负押运粮草的重任,却中途退出,有违军规,理该受罚,为人子,明知父亲深陷困境,却未能并肩作战,此是不孝。军法家法,请父亲一并惩处。” 柴桑双手抱拳,低着头,等着郭玮的回应,头顶上方却迟迟没有声响。 良久,前方才有声音传来:“你知道,刘昂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柴桑抬起头,对郭玮突如其来的提问有些不解,却也如实答到:“孩儿不知。” “有人问他可知悔改,他说”,郭玮的眼神有些复杂,仿佛回到了那个火光漫天的傍晚:“他说成王败寇,输便是输了,纵使身死国灭,至死不悔。” “身死国灭,至死不悔”八个字,引得柴桑一阵颤栗。 “他是怎样的一个人,狭隘偏私、生性怯懦,当初他屠我满门,军营中人都只道他听信谗言,嚷嚷着要清君侧,可你看他,确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吗?” “他是真的想要我死,只要我在世上一天,只要我还掌着军队,他便不是真正的皇帝,便不能睡得安稳。” “他屠了青玉巷,是断我耳目,也是断了自己的后路,派朝中亲信到军中杀我,是永绝后患,不论最终结果如何,这是他的选择,如他所说,落子无悔。” 说到这里,郭玮将目光移到柴桑的脸上,凝视着这个自己颇为看重的义子,一字一顿地说:“桑儿,你现在跪在这里自请处罚,是求心安。” 郭玮的话一字一句砸在柴桑心上,他从未这样考虑过,这么多天,他只觉得愧疚,愧对义父的信任和栽培,更愧对父子情谊,这份愧疚,他急于宣泄。 “倘若时光倒流,你再回到那时那日,你会做何抉择?” 面对郭玮的质问,柴桑反而心下明朗起来:“孩儿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我不处罚你,原因有很多。” “你日后要在军中立足,为你的威信,我不能罚你,偌大一个郭家,只剩你我父子二人,为父子情谊,我不忍罚你,但归根结底,是我认为,你不该受罚。” “我该欣喜,你坚决果断,又一片赤忱。” 柴桑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义父的话给了他莫大的鼓励,却又不止是鼓励。他隐隐觉得,义父仿佛不一样了。 而后来的几天,在府中,他日夜所见,完全印证了他的感觉,他渐渐觉察到,义父的变化,是因为他角色的转变。 他开始走向王朝的中央,由一个执掌军权的人渐渐变成王朝的实际控制者。刘昂已死,新帝还在从并州赶来的路上,而所谓新帝,不过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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