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啪嗒啪嗒连成了一片帘子,耳边的一切声响都绷紧了,呼呼地带着风。 被雨水淋湿的视线中,雕梁画栋,碧梧宫檐角的铜铃晃动,好像永远都不会停止。 雨水汇聚成溪流,在他身边蜿蜒而过。 不知过了多久,碧梧宫的大门,缓缓打开。 红衣男子跪在雨中,远远看去似乎披了一身鲜血。 少女静静望着他,身后奴仆成群。 隔着千万重的雨雾,茫茫水珠,又像是隔着千万年的光阴。 他抬眼望去的第一眼,便凝住了。 若非群玉山头见, 会向瑶台月下逢。 祸国妖妃,倾城绝色,皇帝专宠。 甚至那般荒唐地于太极殿中欢.好。那声声妖娆的银铃之声,再一次充斥耳畔。 宫娥为她稳稳地撑着一把伞,那是一把看上去就价值不菲的伞。 伞柄是白玉做成,伞面绣工精美,金丝隐隐浮出流光。 伞下那抹人影,纤细窈窕。 她穿得不算端庄,却也不曾随意,裙摆上绣着繁复华丽的花纹,绛红色的衣裙衬得她肌肤羊奶般白。她的臂间挽着披帛,上好的流光锦用银线绣着杏花朵朵。 鸦青色的鬓边簪着珠花几支,灼灼芳华,却也压不去眉眼的丽色,正是应了那句人比花娇。 额间一枚花钿是点睛之笔,五官小巧娇美,宛若月色下盛放的清昙,叫人想要精心地呵护。 “白大人,何事如此紧急。” “竟是连宫规都不顾了,求见本宫啊?” 少女声线柔美,带着一丝娇气。那是被精心呵护才有的矜贵,带着点无伤大雅的抱怨。 很静。四周都很安静。 那个瞬间不论是天地还是宫人,亦或是那巍峨的宫城,都不复存在。 他眼里只有那抹人影。 雨水顺着眼睫滴进眼中,有些涩痛,可他始终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他终于开口了。 嗓音沙哑到几乎听不真切。 “微臣只是想要,确认一件事。” “哦?”她似乎是嫌这太远了听不清,索性接过那把伞,缓步走了过来。 裙摆拂过,步步生莲。 雨水浸湿了她的鞋袜,少女的眉毛轻轻蹙起,好像很是为难,不肯再多走一步了。 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男子红衣墨发,即便跪着也有这样笔直的脊梁骨啊,当初他娶池仙姬的时候,没有来得及拜堂,是以,她还没有见过他穿喜服的模样。 他好像更适合这种颜色,显得有人情味多了,不再那么高高在上。即便是这样浓重的红,眉眼中仍有一股未染名利的清冷感。 她眼里含着笑,那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到了美色的愉悦。 “白大人,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罢。” 她的语气和笑容让人心生亲近。只是在他眼中,却有说不出的残忍。 他薄唇微动,出口却是低低的一声。 “为什么,把伞送给别人。” 她有些惊讶:“白大人求见本宫,竟然只是想与本宫说这个?”她笑了,道,“怎么,大人管的这么宽,连本宫送谁什么东西,都要管了么?” 说着,她撑着伞,走到了他身旁,为他遮挡去大片大片的雨水。 就好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天,他出现在她面前,挡去那些风雪那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她不是那个拯救他的人。 少女迎着他的眸光,勾唇一笑,“这般跪着,也不是办法。大人还是请到殿中来吧。” 白雨渐起身,头顶的伞却是撤去。 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在她身后缓缓地跟着,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苍白,神情晦暗不明。 走进殿中,她径直靠坐在贵妃椅上,抬眼看去。 男子浑身都淋湿了,就那么站在那里,隔着烛火错眼看去,长身玉立,红衣似血。 她漫不经心地想,她的那些离娘草被雨水打湿了,大抵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他站在那里,迟迟不跪,她眸子里逐渐泛起困惑,愈发水光荡漾。 她慢慢地直起身子,清清嗓子道: “玄香,本宫忽然想起有些东西,要还给白大人。” 玄香领命,捧着一个妆奁前来。 那里面琳琅满目,每一件都贵重无比,她在那金玉之中挑挑拣拣,将那支长春花簪还有玉镯挑选出来,扔到了他脚下。 “本宫可记得很清楚,白大人说这长春花簪,是俗物,本宫确也是这般觉得的。如此俗物,如何配得上本宫呢?” 白雨渐看着被扔到脚底下的东西,扯起嘴角,似乎在笑,他其实很少笑,他的长相应当很适合笑颜,有种洗尽铅华的清美之感,像是古老象牙上的光辉。 他弯下身将它们捡了起来,修长的手指微曲,轻轻地说,“既然骗我,为什么不继续骗下去呢?” “因为,我玩腻了啊,”蓁蓁掩口,弯着眼睛轻轻笑了,“看过一遍的书,再看一遍会有新的感悟,却不会有新的结局啊,这么简单的道理,白大人不明白吗。” 白雨渐闭了闭眼。 他的眼前不断回放着这段时间来的一切,短短时日,却仿佛用尽了一生。 原来,美梦破碎,是这样的感觉。 “腻了?”他低声重复着,“既然娘娘对皇上情根深种,为何要做出这个局,昨夜又为何,要与微臣……” 他说到这里,很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蓁蓁的手撑着额头,额心花钿极美,她轻飘飘地说,“白大人啊白大人,这风月之事,不过是你情我愿罢了。怎么,白大人还想到圣上那里,去告发本宫不成?” 他是清醒的。昨夜到现在。他从走出白府,一直到这里,都是清醒的。他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也是无比地清醒。 可每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 还有微微的眩晕。 她看着他,又委屈道,“白大人,您是不是觉得冷宫里的元贞,是被皇帝厌弃的女人。您就可以随便欺负她了呀?” “您不是早就确定了,她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一切,她还时常神志不清。您却还是……啧。” 她十分轻蔑地看着他。 每说一句,他的脸便更白一分。 “呵,洁身自好?高不可攀?” 她讽刺地说着,手心蓦地滑落一物,“大人送予本宫的连枝佩,本宫可是有好好保存呢。” 那是比他身家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 他全部,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这比让他直接坦诚心意,还要羞辱。 还要令他难以忍受。 她蓦地语气一变,低叱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肖想君主的女人?白雨渐,你将礼义廉耻置于何处,又将皇上对你的信任置于何处?” 他的双眼里布满了灰尘。 可他身形挺拔,还是像一柄永远不会被折断的利剑,或者,更像纵贯天地的一株孤松。他定定地看着她。 “为什么。” 她以为他要问她为什么接近他。 可白雨渐却问,“为什么要……进宫。” 他似乎,很执着这个问题。 “嗯……”她的手指在下巴上轻轻滑动,眼睫一垂,有点伤心地说。 “因为蓁蓁的兄长不爱我,也不疼我。那我就只好,去找疼我爱我的哥哥了。” 她的手腕上戴着那串宝石项链。她身上的哪一处,无不印证皇帝对她的无上宠爱。 面前的男子垂下眼眸,声音很轻: “蓁蓁,我原是想好了的。” 他说,“我想与你共度一生的。” 他脸色白得像纸,随时都要碎裂了一般。然而这句话,却没有令她触动分毫。 “太迟了。” 她倏地叹息,“如你所见,本宫已经是皇帝的女人。如今,我为帝妃,你为人臣,你我之间,如隔天堑。就让那些事情,成为永远的回忆吧,好么?白大人。” “今后,你还可以是我的好兄长。雁南明氏的嫡长子,说起来,我还要唤你一声世兄,” 她笑起来,眼里有他的影子,“你已有妻室,我也觅得良人。你我便当这一切全都没发生过,如何?” “一切,都没发生过?”他哑声而笑,“你明知道,我想娶的人是谁……” “啊。” “这倒是本宫思虑不周,”少女用扇子敲了敲下巴,“你想娶的人,应该是池家那位小姐吧——她就要入京了呢,想必,你也知道了吧?” 她语气一变,“不过,白雨渐,你想怎么与她纠缠,这些本宫管不着。不过,你要是敢拦着本宫报复她,你我便是仇敌,连兄妹都没得做。” 她说着威胁的话,却如同往常般天真无邪。 “兄妹?” 他头一次用这般嘲讽的语气说话,“蓁蓁,你扪心自问,你我还能做兄妹吗?” 蓁蓁眨了眨眼,全然不在意他的怒气。 “为什么不能?” 少女忽然起身,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踮起脚,淡淡的杏花香气涌进鼻尖。耳边传来她软绵绵的一声,娇滴滴的轻唤。 “兄长……” “跟你君主的女人云雨,滋味如何?” “昨晚,你其实很爽吧?” 他侧了侧脸,下颚绷紧成一条线。 “——可是,我好痛,我痛得一直哭。”她委屈地说,“你都不管人家,只顾着自己舒服,兄长,你好狠的心呀。” 蓁蓁垂眸。满意地看到,他脖颈上根根青筋暴起,全都是汗,腻湿了那冷白的肌肤。 他喘息有些重,喉结剧烈滚动,在修长的脖颈上游移。 ——他白雨渐。 不过是她年少时很想吃的一块点心,没吃到的时候馋得不得了,如今吃到嘴里了,滋味确实不错,不过,也没有再品第 二回的想法了。 不过是心里的一个执念。 执念散了,什么都散了。 她的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望进他漆黑的眸光深处,“白大人,你怎么不说话呢?” 白雨渐眼眶边缘泛着红,他喘息,死死地盯着她,他的声音沙哑,“白蓁蓁。那十年对你而言,到底算什么?” 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问她这种问题。 算什么呢? “为什么,你明明全都记得,却可以这样无情。” 他闭了闭眼,下巴上滚落的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亦或是别的什么。 “那该问问你自己。” 她淡淡道:“我曾经是信你,是相信善恶有报,可是,是你亲手打碎了这一切,是你用剑指着我,告诉我,原来真的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定一个人的死罪。” “你与恶,有何区别?” “所以,你不该怪我的,白大人,你也不要恨我,咱们就当,这是一场游戏,我们好聚好散,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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